这是只有三个班的村小,加校长一起三个老师。
秦广主动向村小老校长请辞,两人蹲在教室外红旗下,老校长狠命抽烟,久久不语。最后,老校长只说了一句话:“决定了?”
秦广点点头。
校长感叹说:“我都62岁的人了,原本想你来接我的班,现在没指望了。你走,我留不住,拖欠你的两个月工资,到年底给还给你家里,好不?”
秦广默默地点头。
上课钟声响起,老校长起身,满脸无奈的表情。
秦广欲言又止,老校长说:“别说了,去给娃们上最后一堂课吧。”
秦广给学生们上最后一堂课,他深情地扫视讲台下的每一张脸,然后庄重地在黑板上写上两个大字说:理想。
“同学们,这两个什么字?”
“理——想——”
“知道理想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将来想干的事。”
“理想,就是干事的目标。”
“回答得都很好。总的来说,理想——就是人生奋斗的目标。今天我们就来谈谈理想,谈谈你们人生奋斗的目标。从第一排左边开始,田梦神,你的理想是什么?”
一学生说:“我的理想是长大当支书。”
一学生说:“我的理想是当科学家。”
一学生说:“我的理想是当解放军。”
一学生说:“我的理想是当飞行员。”
一学生说:“我的理想是养很多牛,生很多娃娃。”
众大笑,秦广也笑了。
李巴三的儿子李建全吞吞吐吐说:“我的理想是……我爹我妈在一起。”
秦广问:“为什么?’
李建全说:”因为我爹三年没回家了。”
秦广说:”嗯……曾成阳,该你了。”
曾成阳说:“我不想说……但是,我还是想长大后去杀广,当老板!“
满堂哄笑,而曾成阳想着自己前不久死在广东的父亲,眼睛红了起来。
秦广有些伤感,有些尴尬,但随即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说说:“大家不要笑,杀广打工当老板,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理想,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你们听说过么?“
学生们懵懵懂懂地摇头。
“人只要有理想,就有希望,不管这个理想是什么,只要是个好的愿望。我们今天用功读书,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理想有大有小,说大的,可以为国家作贡献,说小的,可以为自己的家乡、为自己的父母作贡献,曾成阳同学想当老板,这本身是个好的愿望,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挣钱,将来也可以为我们的家乡作贡献……”尽管理想两个字在现实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自己都有些怀疑了,可教书匠的职业特点就是尽量使照本宣科的东西变得生动起来。说着说着,他被自己的话感染,眼睛不觉中红起来,课堂一时陷入沉默,学生们都诧异地望着老师。
在第二天清晨,秦广、大力、银狗老婆与小孩离开村口,向山外走去。
晨雾未散,鸡鸣声声,大树下像雕塑一般伫立着四个送行的老人:秦广的母亲在流泪,父亲苍老的面庞显得格外沉重,他患病的十全哥拄着拐杖,大力的驼背父亲一手拄拐棍,一手搀扶着瞎眼老妈。
看着秦广等人的身影远去,秦父一脸伤感与忧虑,他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当年自己闯荡世界的情景。
秦广和大力背着沉重的行囊穿过田野,秦广的橄榄绿军装特别惹眼。银狗老婆抱着两岁的儿子。这是一个山野的春天,田野里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
到了一个山坳口,两个男人回身打望,父老的身影已经很模糊了。
泪眼迷蒙中,秦广眼前闪现出几年前离家当兵的情景。
记得四年前的春天,他是被敲锣打鼓送出山外的:秦广胸前带着大红花,与村支书共同走在前面,秦广父母跟在后面,脸上笑开了花。全寨人敲锣打鼓,尾随着将他送到山坳口,那是何等的荣耀啊。只可惜当兵的日子太短,他因与班长擅自动用公车出了事故没能转成自愿兵,很遗憾地提前结军旅之梦,在战友中留下了一个“鸡骨仔”的名声——因为他是一个“吃鸡不吐骨头的家伙”。谁叫他没有个城市的爹,转业了没法安排工作,又回到了周家寨。眼下发财梦破灭了,书也教不成了,构建理想田园的生活也永远成了一个梦,他被迫如此狼狈地出走,感觉很没面子,脚步像逃命似的。
经过他曾经为之付出心血的村小学,传来朗朗书声,秦广还是止不住驻足在五百米外观望。
“哥,你啷个了?就是去杀广嘛,我们还要回来的。”大力看出了他的心思。
秦广一动不动。
忽然,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蜂拥而出,来到草坪上。
秦广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这个尴尬的场景,急忙扭头,快步猛走。
有学生发现了他,在那里指指点点,随后山野里响起一串清晰的童声说:“秦老师杀广喽!秦老师杀广喽——”
山路弯弯,一群小学生背着书包追赶着秦广,不停地呼叫说:“秦老师,秦老师——”
秦广停下来回望,学生们也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秦广无言地朝学生们挥挥手,一咬牙,然后继续赶路,留给大家一个绿色的背影。
学生们一起向着远去的背影敬礼。
秦广走出好远的路,再次回头,仍看见学生们伫立的身影,他们身后的山坡上是一所破败的小学,竖立的红旗特别鲜红。
秦广泪流满面。
山坳口,钩子公背着背篓一边走,一边唱着古老的歌谣:
清早起来就上坡,手拿镰刀把草割。
一来要把牛喂好,二来生产肥料多。
世上本来欢乐多,皇天负我意若何?
蜜蜂只为采花死,燕子衔泥莫蹉跎……
而杨傻子与疯牛叔也没缺席,一个拉着老牛,一个拿着济公和尚的蒲扇。他们都满脸忧思。
疯牛叔说:“都走了,走了,走光了才甘心……”
杨傻子说:“我妈生我滚下坡,把我脑筋摔坏了。可是秦老师走了,这些娃儿一个个怕要学我杨傻子了……”
山道上,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这是2000年的一个春天,山道弯弯曲曲,山野里草木繁茂,山花烂漫地开放,一阵山风吹过,白色的桐梓花瓣在视野里飘舞。
通往山外的路格外漫长。这条路,秦广的爷爷走过,父亲也走过,走了三辈子,可是他们终究没有走出山里的日子。尽管前路凶险,但秦广感觉有个声音在远方召唤他,让他一定要走出去,走出这贫穷的大山,去寻找生命的乐土。
在通往广东的火车上,秦广在夜色中想着这一分别场面,还是很伤感。
大力看在眼里,安慰道:“秦广哥,别去想你养鸡场贷款的事了。你有文化,到了广东,一年就能还上了。你知道我哥一年赚多少钱?少说十万!”
银狗妻醒来:“你说什么?十万?银狗一年真的能挣十万?挨刀鬼,他这三年汇给家里总共不到两万块钱,那些钱哪去了?是不是在外面养了个小的?”
大力自知失言,搔头,无言以对。
秦广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天气闷热,银狗妻很难受。
“早知道这样,火车上人这么多,乱哄哄的,打死我也不跟着来了。”银狗妻有些后悔。
“嫂子,是你自己喊着要来。”
“还不是不放心你银狗哥?娃儿都两岁了,还是在满月的时候回来看过一次,也不晓得他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这个挨刀的!”银狗妻提起老公就来气。
大力说:“嫂,见了我哥,你千万不要说我同意你来的,要不他会怪我的。”
“怕他啥子,看我咋个收拾他。”银狗妻说。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有名的霸道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