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别过赵八六与安田子后，闵含章走下祭山，百无聊赖地走在永乐街上。
永乐街东西走向，横贯天景城，是城内最为繁华所在，街上门面向来是千金难求的。七月的烈日丝毫没有打消百姓的热情，街上叫卖声、嬉闹声、吵闹声声声不绝，好似专门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声喧哗一般，这对于喜好安静的闵含章来说，是很难受的事情。
但是自从大林之役、逃回周国后，闵含章突然一改习性，开始喜欢这种市井生活了。这种生活让他有种逃离修罗场、回到人间的感觉，即使只是静静地坐在街角看人来人往，也让他感觉心底踏实。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哪。
随意找了家面馆，胡乱吃了碗素面，闵含章百无聊赖。好在面馆里头正有一黄牙老头在说书，黄牙老头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关公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
故事正可下饭。
黄牙老头操着一口浓浓的地方俚语，闵含章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不过关公的故事他倒背如流，猜也能猜到他讲的是啥。这黄牙老头多半也没念过书，兴许还不识字，只是道听途说的关公故事罢了。
听了半天也没听出这老头是哪里人，讲的故事也没甚稀奇的地方。天景城大到数层楼的酒馆、小到只有五六张桌子的面馆都可以见到说书人，大周百姓一向好战，最喜好听这些稗官野乘流传下来的传奇故事。
只是这些坊间说书人水平有限，翻来倒去只是那几个脍炙人口的故事而已，况且这家面馆本就破旧，说书人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
听了一会儿，闵含章也就索然无味了。
就在闵含章百无聊赖之时，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丫头急匆匆跑进面馆来，嚷声道：“掌柜的，你这儿可有粉面卖么？我要五十斤。”
此女声如风铃，清澈动听，像是深谷鸟鸣，又像是乐师击缶，直荡心灵。闵含章忍不住看了黄衣丫头一眼，只见其直直的长发及腰，脑后是一条褪色泛白的束发帛，帛上绣的两只红鱼倒是鲜艳夺目，老远就能看见。
二人隔着两丈距离，闵含章还是清楚地看到黄衣丫头脖颈间肤白似雪，身段如柳，甚是可人。
“五十斤？你家可是有数十口人不成？真要是大户人家，你倒是去大饭馆买去哪。”掌柜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肥胖老人，满脸横肉，打量黄衣丫头时眼珠子不住的左右乱转。
闵含章冷笑一声，这掌柜的一看便知是奸商无疑。
“我就要买你家的，大饭馆面粉忒贵了，我可买不起。”说话间，黄衣丫头掏出了一个大布袋，摊在桌上，显然是盛面粉用的。
掌柜的无奈摇头：“你等着，我去里屋看看还有没有了，你买的也忒多了。”
“我可是在照顾你家生意。”丫头扯着嗓子笑道。
不一会儿，掌柜的走出里屋，手中提着一个大麻袋，道：“我可就这么多了，你再要多买我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丫头掂量了一下麻袋，堪堪将其拎起，不轻不重，笑道：“正好，再多我也拎不动了。”
掌柜的道：“我就说嘛，你一个丫头买这么多面粉干嘛，你过两天吃完了再买不就成了。”
说话间，掌柜的已将面粉称好：“正好三十斤，都给你了。”
黄衣丫头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再称称，可莫要缺斤少两地糊弄我。我家公子要是发现我被人骗了，可是要打我的。”
掌柜的摆了副臭脸道：“我一向诚信做事，本店一向童叟无欺，你就放心好了。你回去自己称称，缺多少我给你双倍赔上。”
“这就好，你可莫要欺负我年小。”丫头扛起麻袋，笑道：“我还自个儿带了布袋来，看来是用不上了。”
点过银两后，丫头转身即走。
闵含章看着黄衣丫头天真模样，心中甚怜之，突然朗声道：“掌柜的莫要欺人年少，这哪里有三十斤，我看顶多不会超过二十五斤。”
黄衣丫头刚要走出面馆，听到闵含章这话霎时停下脚步，愣了愣，又掂了掂麻袋，也不知有几斤几两。但是既有人出言相责，必是缺斤少两无疑了。当下涨红了脸，怒道：“好你个童叟无欺，你明明就是欺负我。”
掌柜的连忙瞪了一眼闵含章，道：“这位客官可莫要说瞎话，我可是千真万确称过的。”
又转头对丫头道：“姑娘莫要心急，不信咱们在称一次，你看着我称怎样。”
见掌柜的诚心模样，黄衣丫头看了眼闵含章，迟疑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立即取出称来，一把将丫头手中麻袋挂上，道“你可看好了。”
黄衣丫头一脸茫然，只见秤砣上的细绳恰好停在了一条长线上，正好是个整数。不似作伪。
掌柜的胸有成竹，心中有底，也不似在骗人。
掌柜的得意道：“看好了吧，这就是三十斤，我还会欺负你不成。这位客官，你要不信，你也来看看，可莫要再血口喷人了。”
黄衣丫头看了眼闵含章，只见其笑意盈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闵含章手握长刀，慢悠悠地走近前来，看了眼称上数字，笑道：“这一麻袋倒确是有三十斤。”
话音刚落，黄衣丫头怒道：“这位公子莫不是消遣我么？明明有三十斤，干吗说没有。”
掌柜的亦自鸣得意。
“丫头，你可学好了，莫要再被骗了。”闵含章笑道：“我说这一麻袋有三十斤，可没说这面粉有三十斤哪。把你的布袋给我。”
闵含章将麻袋中面粉尽数倒在丫头的布袋里头，递给掌柜的，道：“再称称。”
见闵含章换了个布袋，掌柜的脸色瞬时煞白，又见其孔武有力，手中长刀也不好惹，连忙支吾道：“这……这袋子都是一样的，客官莫……莫要说笑了，难不成我在袋子里塞砖头了不成。”
见掌柜的出言支吾，毫无底气，闵含章更有信心，厉声喝道：“让你称你便称。”
掌柜的脸上横肉微微发抖，手脚慌乱，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黄衣丫头看出他心虚，也怒道：“让你称你便称。”
掌柜的无法，只好重新挂上布袋、秤砣，随手称了一次。这次秤砣却怎么也走不到长线处，只在长线之前半寸之地停了下来，便与一布袋的面粉持平了。
黄衣丫头大怒：“你这黑心店家，你这明明只有二十斤。”
闵含章笑意盈盈，拿起原先的空麻袋：“再称称这个麻袋。”
自己的小伎俩败露，掌柜的涨红了脸，但又不敢反抗闵含章，只好老老实实地挂上麻袋。闵含章侧身望去，也不知这麻袋里头加了什么，竟然足足有六斤重。
黄衣丫头怒不可遏：“好你个黑心店家，你信不信我去官府告你去。你老实交代，靠这个卑鄙伎俩你赚了多少银两，一个小麻袋竟然有六斤重，真黑心。要不是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本姑娘也要被你骗了。”
面馆中食客亦指指点点，数落掌柜的不是。
任凭黄衣丫头大骂，掌柜的愣是不敢发一言。
“我可不管，你这面粉我就付一半银两，你把银两还我一半。”黄衣丫头骂爽了，最后才道。
掌柜的唯唯诺诺掏出银两，哪还敢出言违抗，只是偷偷瞄了闵含章一眼，小声嘀咕道：“今天真是走霉运，碰上煞星了。”
闵含章含笑不语。
与黄衣丫头一起出得面馆，丫头感激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否则我真要被这黑心店家骗了，回去可免不得要被责骂。”
闵含章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何须言谢。你日后买东西多留个心眼便是。”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瘦小的丫头如白水一般纯净，闵含章顿生一股要保护她的冲动。
丫头笑靥如花：“公子真是好人，像我家公子一样，我可是出门遇贵人了。”
闵含章疑道：“你家公子不是会责罚于你吗？怎地又成好人了。”
“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虽会责骂我，但心肠却是好的，从未出手打过我。我做错了事也就事论事责骂而已，我求饶几句他也就心软了。”说起自家公子，丫头笑得更开心。
婢女家奴本就没地位，就算被家主打死也只要赔些银两便可。似丫头家这般待下以柔的公子倒是不多见。
“这倒难得。”
丫头艰难地将面粉扛在肩头，闵含章心中不忍，将长刀别在腰间道：“你家在何处？我替你扛吧。”
见闵含章伸手过来欲拿下面粉，丫头突然往前跳了一步，慌忙道：“不敢不敢，我家公子要是知道我偷懒了，可要责罚我了。”
闵含章笑道：“你家公子不是好人么，责罚你的话，你就软语求饶便是。”
丫头脸上一红，自个儿往前跑了数丈，边跑边叫道：“不敢有劳公子，这些粗活奴婢做就行了。”
话罢，黄衣丫头已渐渐跑远，只留诧异的闵含章呆在原地。
这丫头莫不是急着回去吃饭，二人谈的好好地，怎地突然拔腿就跑。
看着丫头背影越来越远，闵含章无奈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战场上留下的杀气把她给吓跑了，或许是这丫头不肯和陌生男子行在一处吧。
久在军中，闵含章极少见到女人，忽见此丫头天真无邪，甚是可爱，如家中小妹一般。闵含章怜之爱之，心里还想着与这丫头多待片刻呢。
闵含章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行着。
看着街旁饭馆都挤满食客，闻着不知从哪条小巷传出的酒香，闵含章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随意寻了一处酒家，买了上等的菊花酒一坛，又买了烧鸡一只，牛肉两斤，生猪手一只，包好扛在肩上，拎着酒坛一路往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