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穿越小说 > 国倾 > 京都风云1
    一、

    大周皇都天景城坐落在襄州之北,距离齐国大林郡足有八百余里,乃周国最为繁华所在。自大周建国以来,三代君主励精图治,发愤图强,使原先困弊凋残的天景城一跃成为大周繁华都市之首。

    天景城虽比不上梁都咸平城之昌盛,比不上齐都嘉泰城之壮丽,但数十年的海晏清平亦使天景城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富庶宽裕。

    穷则思富,富则思趣,趣则思游。大周兴盛日久,百姓多有懒怠好嬉之习,民风渐弱,官民渐骄。元弈即位后,一改旧政,播征战天下之意,布强兵之策,行兴农之政。征伐齐、梁,大练士卒,大有吞并山河之意。

    于是百姓嗤文尚武,一改往日懒散作风,兴农业,修水利,造兵器,习兵法。一时之间,大周强盛无比,扩地千里,为三国中最强盛者。只是百姓虽日夜发奋,不好空谈,专心实业,但仍有不少青年以登山游猎、饮酒诗会为乐。

    天景城多山水,多留周人足迹。但有两处是寻常百姓去不得的。

    一处便是天景城东侧的艮越山。艮越山乃皇家别院,周帝行宫,平日里守御森严,只有皇亲国戚、将相贵胄才可出入其中,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

    黎庶只能仰视,不敢非议之。。

    另一处便是天景城西侧的祭山。祭山不高,山势平坦,多高木灌林,无名胜古迹,然常人不敢亵渎,只是敬而远之。

    祭山之上别无他物,放眼望去尽是坟墓。或许山腰上的排排土丘根本算不上是坟墓,只是存放尸骨的丛冢罢了。

    每座坟墓都只是个小土包,上头盖以杂草坯。土包前头是一块木牌,木牌上刻土包主人姓名,别无他物,连隶属军籍都没有。简陋至极,无高木华饰,无锦花相伴,里头的人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躺在土包里的乃大周为国捐躯的英勇将士!

    是以到此山上来的多是军中将士,前来祭拜英灵,此山因此得名祭山。祭山脚下乃延水,延水流经祭山、流经艮越山汇入护城河。因此祭山上将士英灵有守护天景城,镇守大周之意。

    为激励士卒,元弈规定凡是劳苦功高而又为国捐躯的将士方能葬入祭山。又设英烈祠于祭山脚下,专为阵亡将士摆放牌位,供百姓吊唁怀念,供后人瞻仰膜拜。

    祭山不大,山上已密密麻麻全是小土包,十数年来大周英烈尽在此处。

    如门前石虎一般,祭山英灵镇守天景城,无人敢犯。

    闵含章举起酒壶,缓缓倒入一木牌前,轻声道:“本来说好回来后你请我喝酒的,就为了赖这顿酒钱你就撒手西游了?到头来还是我请你啊。”

    身后安田子、赵八六亦缓缓倒酒,轻声说道:“干。”

    小土包建在群墓的最前头,草坯嫩绿,黄土未干,显然是新立的。前头木牌修饰的整整齐齐,与后头上了年头、早已腐烂的木牌大不相同,木牌上只书“许澹”二字。

    闵含章仰起脖子饮了口劣酒,对身后二人道:“我自如火字营后,便一直在许老手下效力。先前攻取大林郡后才与许老熟识,在这之前,许老还不知我姓名呢。相识不过两月,已成莫逆,但如今却又生死之别了。”

    三人中闵含章年纪最小,但所立功劳最大,大林之役又一箭射死迟鼎之子迟雷。朝廷奖赏虽还没下来,但定是前途无量,升官在望。最为紧要的是,闵含章识字,赵八六与安田子却大字不识几个,难当大任。是以闵含章年纪虽小,但二人隐隐以其为首。

    赵八六也显露出了少有的伤感:“我与安田子同年入的火字营,算算也有四个年头了。这几年里,许老照顾有加,有酒一起喝,有肉一块吃,当真快活呢。”

    安田子亦随声附和。

    四人自从大林郡抢狗之事后,就成了酒肉朋友,但现在已是生死之交。

    山风拂过,扫走了三人心间躁气,却扫不走胸口悲意。

    三人各自独酌,默然许久。

    良久,闵含章乃道:“许老入火字营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吧?在我们四人里他官最大,功劳最多,最会打仗,最不怕死呢。”

    安田子放下手中酒壶,道:“也是最先死的。”

    闵含章、赵八六同时瞪了他一眼,目光如炬。安田子素来口无遮拦,说话不经推敲细琢。闵含章、赵八六也就罢了,早就习惯他的恶言俗语。只是为了这张臭嘴,安田子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面对此时此景,竟然仍是本色难移,口出恶语。

    知自己又说错话了,安田子连忙仰头喝了口酒,掩盖过去。

    然而被安田子这么一打岔,闵、赵二人倒也宽心了些,悲意少却。

    赵八六道:“但是话说回来。可见我等有幸再活个十几年,也能做到许老的位置,当个王小将军的偏将呢。”

    安田子苦着脸:“小闵还有机会,咱俩大字不识几个,不是当官的料。”

    闵含章笑了笑:“官岂是那般好当的,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咱们三人也算是死人堆里头爬出来的,当不当官且另说,今日乃是为许老送行来的,莫要扯那些没用的。”

    赵八六高举酒壶道:“正是。其他的多说无益,今日有酒今日醉吧。”

    闵含章狠狠地灌了一口劣酒。这酒是自己得了赏赐从城南集市上买的,五十文钱一壶,便宜得紧。酒入口辛辣,直呛心脾,也就是闵、赵、安这种沙场粗汉才饮得来,换做是文人来饮定会咳嗽不止,全吐出来。

    若是许澹在此,亦定会大骂闵含章抠门,买此劣酒,然后骂骂咧咧地掏出搜刮来的玉佩,拿去换酒买烧鸡。

    闵含章摸出青绿玉佩,见玉佩浑体剔透,晶莹玲珑,却是上等货。只是玉佩安好,故人已不在,不禁黯然。

    犹记得许澹将玉佩交给自己的时候骂骂咧咧的样子:“妈的,老子拼死拼活生里来死里去几十年,临死的时候身边就你这王八蛋在。姓闵的,你要是念着我还救过你一命,你就把这玉佩给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不对,他爹这么勇敢,小崽子怎会不成器。这小子叫许友,日后肯定比你有出息,你要把这玉佩亲手给他,妈的老子就这玉佩值点银两,你就说是他爹花全部身家专门给他买的,可不许说是死人身上摸下来的。你可莫要私吞拿去买酒喝了。”

    许澹躺在一张破烂草席上,脸色苍白,掏出玉佩的时候右手不禁发抖,右腿已然截肢,脓水沿着大腿流到了腰上,腰上的伤口已溃烂腐臭,偶有苍蝇在席上乱窜。许澹双眼无神,闵含章就在他眼前,但在他眼里好像隔得老远。

    入四大营以后,闵含章第一次哭了,哭得竭斯底里,数里可闻。闵含章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但肯定不是为许澹而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躺在席上待死的不是许澹,而是数十年或是数年或是数日后的自己。

    出征时尚是慷慨之士,攻城时犹是万夫之敌,此时却是朽木已竖,奄奄一息。面前的许澹与伙夫戏子、更夫婢女没甚区别,到头来都是悲惨收场而已。

    许澹两眼放空,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咧嘴笑着:“嘿嘿嘿,老子竟然还有人送终。”

    笑容永远凝固在脸上,许澹生机已断。

    闵含章紧紧攥着墨绿玉佩,看着许澹脸上久久停留的笑意。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一刻,闵含章以为躺在席上死掉的人是自己,或许自己与他不同,会幸运些、会死在战场上,但终究是要死的呀。

    刹那间,一个念头忽闪而过,自己决不能死得这般渺小,自己要死得遐迩共闻,人神共泣。

    忽然想起前朝桓温所言“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覆遗臭万载耶”。

    世间尘埃千千万万,死则死矣;人上人尚可留名于人间。

    闵含章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只是个渴望擢为将军的无名小卒,何来功名流芳百世,何来手段遗臭万载?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闵含章突然前所未有的平静。不以许澹之死而伤怀,不以桓温之豪言而挂怀,只是如人饮水、如云飘然的平静而已,脑中一片空白。

    闵含章停止了哭声,用破布盖好许澹尸体,静静地走出茅屋,不声不响。一个搬尸工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了一句。闵含章旁若无人,径直走远。

    武泰十一年四月,大周前将军王旦十万大军败于大林郡,将士十死七八,只生还两万余人。辅国将军王延骧麾下一万四大营将士只存活八百余人,都统马智战死,蒋璘残废致仕,彭淹重伤回国后不治身亡,只林字营都统范甲丁侥幸无碍。

    壮志酬筹去,马革裹尸还。

    闵含章不禁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赵、安二人随声附和。

    此曲名为《国殇》,乃战国诗人屈原所作,为军中将士所熟习。祭山山口大石处亦刻有此文。

    赵、安二人虽不通文墨,但对《国殇》倒背如流。三人吟唱《国殇》,以烈日为侣,以延水为奏,以山风为舞,以满山英灵为伴。

    如痴如醉,如疯如狂。

    不知唱了多少遍,三人仍是兴意盎然,不知疲倦,权以《国殇》下酒。

    就在这时,不知何人突然随声附和,亦高声吟唱。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竟将三人声音压了下去。

    此时正是六月天气,烈日炎炎,骄阳似火,山上只有闵含章三人,不知此人何时何处冒出来的。三人循声望去,却见十丈开外正有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放声吟唱。只见此人举着大酒壶,身形放浪,竟在小土包之间跳起舞来,手舞足蹈,仿佛一个失足就要滚下山来。

    如癫如狂。

    赵、安二人惊疑间,闵含章已认出此人。此人竟是郭适麾下小校冉登阁。

    此次大林之役计出冉登阁,周军大败。冉登阁虽捡回性命,还受了周帝抚慰,但心中有愧,悲惭交集。听闻冉登阁已告假月余,不知何往,王延骧寻之亦不可得,不意今日在此撞见。

    闵含章大声叫道:“冉兄,冉兄。”

    冉登阁毫不理会。

    见冉登阁癫狂模样,闵含章不知如何是好。王延骧如此信用他,但周军一败涂地,一战尽毁四大营将士,冉登阁恐是无颜再见王延骧吧。

    闵含章生怕冉登阁摔下山来,忙扔下酒壶,攀上山去,欲挽之下山。但冉登阁一见闵含章,像发了疯似的,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竟然扔下大酒壶一溜烟往西窜去。闵含章一时之间追之不及,只目送其远遁。

    闵含章叹了口气,拾起冉登阁的大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心中很是难受。

    安田子见其愁容满面,亦叹气道:“军中传闻此次攻齐,圣上只是为了褫夺齐帝一柄宝剑,当日传令王将军生擒敌将亦是为以人易剑。若非如此,我军岂会大败。”

    安田子话音刚落,闵含章忙打断他:“此话不可乱说,圣上乃圣明之君,岂会为了一柄宝剑置我十万将士于不顾,此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自大林之役已愈三月,三人身上大伤小伤早已痊愈。

    在这三个月中,圣上一直未做出赏罚,然就在昨日突然赏赉了这些残兵败将,抚慰了伤亡将士,并未深责前将军王旦。闵含章三人亦受了些许赏赐,只是王延骧并未着手重建四大营,一直放任幸存将士不理。周帝元弈亦未深究大军败亡缘由,且传旨宽容将士,不究败军之罪。

    也不知从何处传来风声,说是圣上元弈为夺得齐帝一柄宝剑才以十万大军攻齐。是以大军惨败后元弈亦心中有愧,故而宽谅王旦,体恤士卒。

    赵八六道:“那也未必。宫中近来多有传言,说是圣上龙体一日不如一人,一日倒有二十个时辰是躺在床上,连太子大臣亦难见其一面。想是人老糊涂,难免做出愚蠢决策。”

    闵含章心中一紧,早就耳闻元弈龙体抱恙,常精神恍惚,梦中尝呓语惊醒。若真是老糊涂了,只怕这位狠辣枭雄未必会将十万生灵当回事。

    而最为关键的是,此时太子未立,国势不明。一旦龙御归天,只怕朝堂上还有一番争斗。

    思及此处,闵含章道:“这种话非我等军卒可乱言,若被他人知晓,恐大祸及身呢,你们切不可胡言。今日还是饮酒的好。”

    三人重新坐定豪饮。只是思及宫中情形,闵含章竟不能静下心来,脑中满是周帝不豫如同许澹般一朝归西的情景,满是前朝皇室弑父杀兄的夺嫡情景,满是朝堂大臣聚讼盈廷、难定是非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