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四月的大林郡乍暖还寒,大风又起,吹散了乌云,露出了半月。簇簇乌云被大风吹成了鱼鳞,吹成了苍狗,吹成了噬人的猛虎,在淡淡月光下,乌云显得愈加凄惨。
一如这人间。
世事难料,天意亦捉摸不透,如此间战局,如此间冷暖,如此间阴晴。阵阵大风掠过,突然带来的丝丝细雨,原先还是风平浪静的人间顿时有了一丝凉意。
然死生且难料,又有何人会在乎这丝凉意呢。
胡乱地用手摸了摸脸、擦了擦眼,只觉湿乎乎的,也不知是鲜血还是雨水,亦或是雨水打湿了早已干涸的、印在脸上的血迹,一股浑浊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但更令人欲呕的是,地面上尽是残肢断腿,有乍然被砍下右手时还紧握长刀的断腕;有举刀欲砍时冷不防被斩首的无头死尸,倒地时还举着长刀,首级也不知滚落何处;有宁肯被刺透胸口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抱在一处的双尸;更有还没死透的躺在地上哀嚎不止,就盼着同袍或是敌人给自己补上一刀。
细雨蒙蒙中,战况愈演愈烈。
十二万齐军伏击两万周军,周军危如累卵。也不知两万精兵所剩几何,不知自己击毙了多少敌军,只知身后将士已越来越少,手中长枪亦愈加沉重。就在刚才有亲兵来报,风字营都统蒋璘失了条胳膊,不堪再战,山字营都统马智已身死人手。身边只有武卫将军郭适生龙活虎,死战不休。
郭适不愧是万人敌,正与一敌将大战三百回合。
自组建四大营一来,何曾受过如此重创。这一万将士乃自己一手打造,亲自调教,养病千日,毁于一时。遥视西方,父亲王旦要是再不来,就要全军覆没了。
王延骧心中生悲,悲极而愤,愤而愈勇,手中长枪突然加快速度,不顾眼前长矛刺来,如灵蛇一般,突入敌将心窝。王延骧竟是想借身上宝甲之力抵挡一时,先刺倒敌将再说,俨然一副搏命的态势。
王延骧眼前敌将已与其鏖战多时,此人乃高观家将,名唤黄笙,颇为骁勇,王延骧一时也战他不下。
高观征战一生,帐下良将如云。曾擢吴俭、吴敬二兄弟以及贺宗伯、黄笙四人于草莽之间,此四人一生跟随高观,立功无数,多在齐国任要职,只是四人与高观往来甚密,且视其为师为父,是以齐人皆称此四人为高观家将。
吴俭、吴敬乃亲兄弟,二人皆忠义之士,极擅用兵;贺宗伯勇冠三军,传闻曾一拳打倒一头壮牛,其勇武不在郭适之下,此时与郭适鏖战的正是此人;而王延骧眼前的黄笙亦骁勇善战,名著大齐,使一根长矛,与王延骧手中长枪难分高下。
却说黄笙没想到王延骧竟然如此大胆,看着长枪猛然到了胸前,竟是愣了愣,不敢以命相搏,但此时躲闪已来不及。没奈何大叫一声顺势往后一倒,摔下马来。王延骧大喜,立即驱马赶至,举枪直取其喉结。
黄笙大惊失色,长枪来势迅猛,自己避无可避。只觉喉头发凉,一股寒意瞬间涌来,只能坐以待毙。适才与王延骧交手一番后,知晓自己武艺与其在伯仲之间,但王延骧置身死地,出手狠辣,竟是不顾自身死活,与自己同归于尽。
非败在武艺,却输在心狠。
眼看着枪尖正抵喉头,黄笙闭上双眼。
然而就在黄笙等着长枪入体的时候,突然不知何处有人突然将自己往后拖去,恰恰避过枪尖,自己逃过一劫。
枪尖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花,发出“吱吱”绝响,啥时间火花四射。
满以为能击毙黄笙,没想到到手的肉被抢走,王延骧大怒,拍马追来。但眼前尽是齐军,堵得水泄不通,竟是一起涌来,齐齐挥刀杀向王延骧。王延骧怒极,大喝一声,挺枪应战。只是便宜了黄笙,已被齐军救回。
此时的闵含章,一如此时的黄笙。
闵含章已了无生机,就在齐军一拥而上之时,一只大手突然拽住闵含章黑甲,大吼一声,将其往后拖了过去。听其声音,来人正是许澹!
紧接着两名大汉舞刀冲了上来,口中呜呜大叫,两柄长刀阻住齐军攻势,来人正是赵八六与安田子!
仿佛浴火重生,从地狱回到人间,闵含章霎时间回过神来,对许澹叫道:“你救我一命,咱扯平了。”
话罢,拾起地上一柄长刀,与许澹一齐冲上前去,四人同战齐军。
仿佛失去了理智,许澹、赵八六、安田子三人只管挥刀杀人,也不理会闵含章。仿佛身体只剩下挥刀的动作,不知其他。
安田子满脸血污,胸口尽红,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口中嚎叫不休,也不管眼前是敌是友,只管挥刀冲杀。闵含章吓了一大跳,只好跟在其身后,与许澹、赵八六互相倚照。
只是眼前齐军实在太多,四人人人带伤。赵八六情形最好,这小子身手敏捷,虽杀敌不多,但敌军亦难以伤之;闵含章左臂、腰部受重创,来不及包扎,只能硬撑着;安田子已癫狂一般,恐怕不能久持;受伤最重的还是许澹,只见其一瘸一拐的,难以支撑,右小腿处不知被何物所伤,竟是白骨森森,右脚尽是鲜血。
闵含章悲愤交加,大叫一声:“许老。”
许澹哈哈狂笑,挥刀砍死一名敌军,也不回应,只是大笑不止。四人险象环生,朝不保夕,命悬一线。
眼前的齐军似乎望不到尽头,任凭四人如何骁勇,敌军只多不少。
譬如临于沧海恶浪,生死一线之间。
看着黑甲兜鍪仿佛望不到尽头,只在眼力所及之处与天同齐,与天一线。闵含章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也不知下一次眨眼之后能否有幸再睁眼,不知下一次挥刀之后能否有幸再挥刀,不知下一眼看到的三个同袍能否还站在眼前,亦或只是躺在血泊中任敌人蹂躏的尸体而已。
死亡就在眼前。
就在四人绝望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呼:“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西方一线曙光破开云层,一面“王”字大旗威风凛凛,犹如乘风破浪的风帆一般,披荆斩棘而来。喊杀声骤然响起,比之先前齐军“活捉王旦”的声音还要响亮。
这次杀声起于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