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武泰十一年四月十六日晨,王延骧率两万将士撤下荡山。沿路丢戈弃甲,抛下无数器械战具、马匹旗櫜,辙乱旗靡,部伍散漫,故意示之以弱,诱高黍引兵追之。
前夜,闵含章故意放纵符亮三人,高黍得到周军撤退的消息后,亟引兵据荡山。又见周军部伍不整,以为必是粮草不足、军心散漫之故,乃纵兵追之,沿途齐军争抢战械、争夺马匹,军不成军,伍不成伍。
见高黍约束不了部众,齐军如此散乱,王延骧乃挥军杀回,杀了齐军一个措手不及。高黍惧王延骧之勇,不敢迎战,紧闭荡山寨门,任周军重新夺回甲仗战具。是役,周军伤亡十余人,然斩馘百余级,足见高黍之无能为也。
周军乃安然退入大林郡。
是夜,月黑风高。周军大营火光熠熠,大营外黑夜如墨,如临幽冥。
王延骧两万人马与王旦八万大军顺利汇合,十万大军暂憩于大林郡西郊,连营里许。王延骧端坐马上,披坚执锐,凝视前方,身后是郭适及四大营都统,两万将士如石塑一般一动不动,列阵以待。只有“王”字大旗在惨淡月光下发出簌簌声响,如战鼓雷鸣,似乎在为周军壮行。
月黑风高夜,长春佳节时,正是突袭良机。
荡山、大林郡两军汇合后,王旦特意召对王延骧、郭适以及冉登阁。王旦身为主将,行事自然要周全些,详细询问了荡山境况后,知高黍实乃庸懦之辈,其帐下三万人不足为惧,而高观又是行事唯谨之人,任周军严阵以待多时都未见其遣将追来。
王旦问询一番冉登阁后,见其对答如流,胸有成竹,洞察敌我态势,仿佛胸中有百万雄兵,王旦心中亦愈加放心。又见冉登阁起于行伍之间,有勇有谋,对其赞赏有加,待此役过后,更许其偏将之位。
看着营外深不见底的黑夜,看着东边天际微有火光,齐军大营处似乎毫无动静,高观按兵不动,必是未遣将追赶了。王延骧心中冷笑一声,高观老匹夫不来送死又如何,自己挥军取其项上人头便是。
今夜月色无光,天色惨然,利于行师。周军连日毁减灶垒、西输粮饷,早有周军班师回朝的传言,加上故意纵归的符亮、夺回荡山的高黍,齐军必定以为周军回师。
周军又延请术士卜之,得震上坤下之豫卦,利建侯行师。
王延骧暗度符亮等人已将周军撤退的消息带回高观大营,乃率两万大军潜师回袭齐营。王旦自率八万大军为后应,紧随其后,帐下大将蔡敏之、江元人等跟随左右。
王延骧匹马在前,手举长枪,枪头直指齐军大营,两万将士悄然疾走。
火字营两千余将士在前,身后是林字营、风字营、山字营将士,郭适一万人马紧随其后。两万周军人衔枚、马裹足潜师东奔,闵含章亦在其中。
入火字营不足一年,略有小功,未见大勋,此前最大的功劳便是单骑追高黍,得到王延骧赞许。此战一旦得胜自己也可以步步升迁,混个百夫长当了吧。思及此处,闵含章暗自欣喜。
闵含章手握长刀,肩背长弓箭囊,身侧是程明世等四名伍长,身后跟着赵八六、安田子等人,身前许澹危坐马上,身子随马颠簸,很是惬意。赵八六与安田子亦是一身轻松,低声说笑着。最前头的王延骧则横枪立马,不动如山,身后彭淹统帅着火字营将士轻装简行。
穿过一片密林后,眼前空荡如也,毫无掩护。风字营将士拔除敌军暗哨后,王延骧率军暗伏营前十余丈。在惨淡月光下,土白石黑,只见齐营黄灯昏暗,营中人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走动,此外不见精兵良卒,不见哨兵卫士,齐军竟是毫无防备。
眼前就是悠闲懒散的齐营了!
两万周军屏息敛气,悄然无声,诸人心中大喜,眼看齐军时毫无防备了。微风拂过,静心聆听下,齐营竟然还隐隐传来了歌舞之声。只听得齐营中笙歌欢扬,乐器靡靡,间或传来拍掌叫好之声,俨然一副歌舞升平景象。
正如冉登阁所料,齐军似乎在庆贺长春佳节!
见此情形,闵含章心中不住冷笑。
赵八六轻声嘀咕道:“齐军带着歌妓来打仗的不成。”
语气中竟是充满艳羡。闵含章怒目而视,踢了他一脚,让其闭嘴。
齐营内数面大旗悬在高空,迎风招展,上书“高”、“迟”、“林”、“魏”等字。此处正是齐军十二万大军大营。
闵含章努力伏低身子,只待王延骧一声令下即杀将进去。
看着齐营毫无预防,齐军松懈无备,王延骧心中大喜。轻轻抽出宝剑,举剑过顶,怒视敌营目不交睫,如抽刀断水,如拂袖于尘,宝剑划过长空,直指齐营。
见王延骧剑锋所指,传令兵立即挥旗进军。彭淹率火字营将士拔地而起,顿时喊杀震天,如泰山将崩,黄河决堤,天雷滚滚,虎狼之师向齐营涌来。
王延骧一马当先,闵含章不落人后,大军直冲歌妓大帐。此中有歌妓,就必有齐军将领统帅。
帐内灯火通明,数十歌妓舞者惊慌失措,嚎叫不休,四面乱窜。
然而真正令周将震惊的是,帐内除歌妓之外,别无他人,哪有齐军将领的影子!
这是座空营!
王延骧大惊失色,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外头喊杀震天,竟是大喊“活捉王旦,活捉王旦”。排山倒海一般,似是千军万马一齐涌来。齐军竟早有防备,在大营外设下埋伏,专待周军。
周军中了齐军埋伏!
王延骧持枪抢出帐来,只见四周全是敌军,东西南北喊杀声此起彼伏,似是有百万雄师。两万将士已入齐军彀中,被围得水泄不通。
王延骧冷汗直流,满以为此次突袭必定大获全胜,不意高观早有防备,竟然反算自己一招。王延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己有两万精兵,就算高观十二万大军一齐杀来,也能抵挡一时。只要撑得一时半会,王旦即会领兵来救。
思及此处,王延骧心中稍定。只是不等周军反应,齐军已杀将过来,看着诸军惊慌失措,心胆已落,霎时间被杀得鬼哭狼嚎,不成行列。
王延骧振臂高呼一声,驱马驰骋向前,身后将校举旗相随,与齐军短兵相接。
闵含章心中砰砰直跳,今日必然凶多吉少了。只是见赵八六惶然无措,眼中尽是骇然,举着长刀不知何往。安田子还好些,举刀护于胸前,防卫甚严。这小子向来脑子缺根筋,置此死地亦不至于惶骇。
闵含章镇定心神,大喝一声:“今日有死无生,我火字营将士岂能坐以待毙,向前杀,杀、杀、杀。”
闵含章在前,左边是安田子,右边是赵八六,三人互为犄角。身边尽是齐军,三人不敢大意,长刀挥舞不停,一时之间,齐军竟也奈何不了三人。
闵含章颇有勇力,赵八六身手敏捷,安田子乃军中壮汉,在三人中武艺最好,曾一人独斩朱弛帐下八九人,自己却毫发无伤。三人平日里虽互不服气,但在紧要关头,无人敢怠慢。三人组成一团,间或偶有同袍加入,竟是连斩十余敌军。
闵含章心中大定,领着二人且战且退,紧随大军,不敢走散。齐军见三人勇猛不凡,竟是猛扑而上,十余人阻住闵含章去路,异常凶狠。
闵含章大怒,自己功劳未立,声明未著,岂能葬身于此。手中长刀猛然劈下,又准又很,将眼前一敌军连头带肩斩下,紧接着又是一个横劈,将一敌军拦腰砍死。长刀不肯少歇,左砍右斫,气势如虹,霎时间铁甲齐飞,鲜血涌注,敌军为之气夺。
战场一如人间炼狱。
三人一路杀来,齐军尸横遍野,身边同袍越聚越多,但齐军蚁附而上,杀不完似的不知有多少敌军。好不容易与王延骧主军汇合,却见王延骧长枪左挑右刺,丝毫不惧,身边郭适、蒋璘领着百余将士护翼左右,齐军重围数匝,攻势甚猛。马智与范甲丁指挥山字营与林字营将士列阵自保,正被围得密不透风。然齐军实在太多,不断有同袍应刀倒下,周军只有招架之力,甚是惨烈。
情势最危急的还是彭淹,只见十丈开外彭淹正单刀匹马大战三名齐将,身旁将士已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彭淹一人尚存。只是齐将越攻越猛,彭淹身上大小伤十余处,甲胄尽皆染红,尽落下风。
彭淹身为火字营都统,在四大营都统中武艺最好,最为骁勇。生得虎头燕颔,五大三粗,曾有齐军将其错认作是大将郭适,望而生畏,夺路而逃。此时彭淹力战三人,虽身负大伤,却不肯少却,
齐将三人中其中一青年将领金鍪黑甲,使一双大锤,大锤舞得虎虎生风,甚是威武。早有耳闻崇州刺史迟鼎有二子随父出征,其长子名唤迟雷,勇力绝伦,使的正是一双流星铁锤。眼前青年将领必是迟雷无疑。
眼见得彭淹招架不住,闵含章不敢怠慢,连忙杀退数人,取下背上长弓,搭弓射箭,直取迟雷心口。长箭犹如流星赶月,不偏不倚,穿胸而过,迟雷惨叫一声落马。两名齐将大惊失色,眼看彭淹就要束手就擒,怎地突生变故。其中一人大吼一声,下马拽起迟雷,奔马返回本阵。
彭淹趁机逃脱,转头一看,乃火字营闵含章救下自己性命,彭淹甚是感激,赞许地看了一眼闵含章,不及出言,只是伏在马背仓皇逃走。
闵含章大喜,正要收起长弓时,变故陡生,冷不防背后一长刀砍来。只听得背后刀风正劲,呼呼而来,身前一同袍将大叫一声“背后”。闵含章大惊失色,不及躲闪,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向前滚去。好不容易背身躲过长刀,但左臂就没那么幸运了,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闵含章咬紧牙关,任左臂血流如注,急忙舞刀护住全身,不敢松懈。也不知何方敌军突然从身侧突袭过来,一柄长矛透过刀锋,又在其腰间留下一大窟窿。闵含章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连长刀亦脱手飞出。
紧接着,齐军一拥而上。
闵含章脑中一片空白。曾经想过,若自己战死,最难以割舍的便是家中父母以及胞弟了,什么功名利禄、封侯拜将倒在其次。身在军中,见过太多生死,自己与抢狗六人朝同餐、夕死其四。自己终究只是个无名小卒,死了只是一具在战后被搜刮完财物后随意掩埋的尸体而已。
在生死之际,存亡之时,闵含章仆倒在地,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更没有时间起身反抗,只能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