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闵含章与赵八六蹲在小帐门口,一手端着大碗,一手拿着大饼,大快朵颐,如食凤髓龙肝,活脱脱就是两条饿狗。
赵八六大口嚼着面饼,仰着脖子灌下一口稀粥道:“他娘的,这粥稀溜溜的,分明就是弄了白水来糊弄老子。”
闵含章蹲得小腿发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咽下一口面饼,细细数着碗中米粒数量,叹道:“我这碗总共就七十六粒米,你的呢?”
赵八六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越数越忧伤,最后哭丧着脸道:“半粒的也算不?算上也才五十五粒,这汤水还是清的。老子还不如你呢,他娘的塞牙缝都不够。”
闵含章朗声道:“没法子,咱们出兵在外,不似大周境内,补给方便无虞。这大林郡真他娘的穷,齐国百姓真他娘的苦,打草谷也打不出半粒米来。眼下粮草短缺,咱就将就将就、凑合凑合吧。”
赵八六道:“你凑合凑合还行,老子本就瘦小,再饿下去怕是就剩皮包骨了。上了战场还怕被齐军笑话,说咱们大周精锐就这德行,瘦的跟猴似的呢。”
“哈哈哈,难得你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形象不好。”
赵八六带着哭腔:“还不是被饿的么。”
看着赵八六仍是欲哭无泪的样子,闵含章大笑道:“瘦的才好呢,你瘦了吧唧的,喝水足以,何须稀粥哪。”
“妈的,老子可是四大营主力、火字营模范先锋兵,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打仗。就光是昨天,老子可杀了十五个敌军,吓得高黍那只大老鼠抱头鼠窜呢。这下好了,吃不饱、喝不足,哪有力气打仗。”
高黍三万大军驻扎山下,每日都有几波进攻,但多是蜻蜓点水,一鼓而罢,并没有大规模进攻。赵八六只是在山上射箭、丢滚木巨石,并未与敌军短兵相接,他杀掉的十五名敌军里大有水分。
闵含章嘲弄道:“杀十五个算什么,有本事改天咱俩在战场上比试比试,看谁杀的多。”
“比就比,老子怕你不成。只是高黍的兵好杀,没挑战,怕就怕不需要咱火字营出马,他就被全歼了。”
闵含章把最后一块面饼塞进嘴里道:“到时候你别再躲在我后头便成。”
赵八六大怒:“老子什么时候躲过你后头了,你莫要血口喷人。老子勇冠三军,杀人无数,别说是普通士兵,就是里头那三个副将老子也不怕。就算那仨个人一起上,老子照样把他们一个一个杀了。还想和老子比试,就你闵含章和安田子一起上,老子照样赢......”
听着赵八六口无遮拦,牛皮越说越大,越说越离谱,闵含章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抚了抚塞了个大饼的肚子,很是惬意,完全不以缺粮为意,优哉游哉。也不理会赵八六,任山风轻抚,仰头望了望新月如弦,星辰点点,站在荡山之上,手可摘星辰,如身临天际,说不出的快意。
脚下齐军毫无声色,山上同袍守御森严,倒似太平盛世之秋,不似两军对垒之时。
仰望着满天星辰,闵含章吐了口浊气,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见闵含章悠然自得,不理会自己,赵八六愈怒:“你就是一粗人,学文人吟诗也学不像,驴学马叫能学的像吗。”
赵八六乃粗人一个,杀人放火手到擒来,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自然不明白闵含章此时此间之意境。
闵含章所吟乃先朝诗人秦太虚之诗,只是他也只会这一句而已,后面的就不记得了。但自己好歹识得几个大字,远比赵八六之辈要有文化的多。比之士林学子自然才学不足,但要在赵八六之流面前显摆却是轻而易举。
在赵八六面前吟诗弄词,无异于对牛弹琴。
闵含章哑然失笑,聊聊哪间新开的妓院、谁家待嫁的姑娘、哪个守寡的妇人还成,自己本就是个俗人。
闵含章蹲在赵八六身旁,突然笑意盈盈地道:“你说,要是真让你和这三个副将比试一番,你能活下来吗?”
“那自然是老子能赢......”赵八六话刚出口,但看着闵含章盯着自己,仿佛把自己看穿了一般,硬生生将后头的话憋了回去。
连王延骧都不能骤然擒下这三人,自己肯定不是对手,杀杀齐军普通军士还成,想与敌军副将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火字营将士乃精锐中的精锐,平日里自然带着几分傲气,睥睨敌军,自视甚高,但也没高到能正面抗衡敌军副将的地步,况且还是以一敌三。
看着赵八六懊恼的样子,闵含章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这三人还不能死。”
赵八六疑惑地看着闵含章,不知何意。只见闵含章面上露出淡淡奸笑,似在玩弄自己,又似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正要出口相询,却见一道斜长的人影遮住月光,将自己与闵含章笼罩在黑暗中。
赵八六不认得此人,但闵含章却是很熟悉这道身影,来人正是冉登阁。
冉登阁向闵含章使了个眼色,闵含章会意,霍地站起身来,突然扯高了嗓门道:“不知冉将军在此,末将失礼了。”
冉登阁摆了摆手,亦高声道:“闵将军莫要多礼,可折煞小将了。”
“不敢不敢,冉将军突然到此,有何贵干哪?”
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像中了邪似的,又见冉登阁对闵含章甚是有礼,还称其为“将军“。赵八六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
但冉登阁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赵八六大吃一惊,惊得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明日撤军之事,将军可安排妥当了?”
“将军放心,末将已安排好了。”
赵八六震惊不已:“你们......”话刚出口,闵含章与冉登阁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赵八六说不出话来。
王延骧并未下令撤军,闵、冉二人却公然议论此事,若被主将知晓,可是杀头大罪。
冉登阁重重地叹了口气:“哎,此次出师,本想着建功立业,升官加爵的。没想到大军在外,粮草不继。我军虽骁勇,未将高黍鼠辈放在眼里,但民以食为天,军中不可一日无粮哪。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军竟然败在了粮草手上,真是天意啊天意,高黍命不该绝哪。”
见冉登阁一脸诚恳懊丧,闵含章不得不佩服其超高演技。
就在今日午后,冉登阁找到自己,说了大军让出荡山、撤回大林郡之事,当时闵含章与赵八六的反应一样,张着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冉登阁中邪了,但冉登阁将计策全盘托出后,闵含章只能听凭吩咐。
将冉登阁计策带回大林郡后的五日,何甫折回荡山,带回前将军王旦的亲笔信件,要王延骧谨慎行事,摆出一副撤军回朝的架势。大林郡方面亦裁减炉灶,缩减军营,西撤粮草,以迷惑齐军。与王延骧相约,双方两日后在大林郡西郊汇合。
一番熟商后,王旦赞成冉登阁之计。
之后冉登阁找来了闵含章,二人欲在王延骧俘虏的符亮等三人面前演一出戏,借符亮之口报知周军撤军之事。
此乃纵敌之策。
闵含章高声道:“哎,若非粮饷不足,我军定可斩将杀敌,斩得高观狗头,全歼十五万敌军呢。别看咱们人少,但人人都像这位赵八六兄弟一般,只知向前,不知后退,乃精锐中的精锐呢。”
为迷惑符亮等三人,连适才闵含章、赵八六所饮白粥都故意稀了些,故意在营外演出“粮草不继”的态势,营内符亮三人定然听得清清楚楚。
冉登阁附和道:“别说是十五万敌军,就是齐帝亲率百万雄师前来,我等有何惧哉。论战力,普天之下我军无敌手呢。”
“那是自然。此次撤军我军尽可高歌而还,齐军一个来追末将杀一个,两个来追末将杀一双,总要叫齐军有来无回呢。”
听着二人一唱一和,赵八六越发糊涂。欲要相问,又都被二人瞪得不敢说话,只好呆呆静坐不语。
“将军尽可放心,本将以为,齐军必然不敢追击呢。”
“哦?何以见得?”
“哈哈哈,我军主帅王将军乃人中龙风,千古名将也;王小将军骁勇善战,势如猛虎;更有四大营虎狼之师,王怀诩先生料敌先机,郭适将军万夫不当之勇。而观齐军阵中,高观老匹夫行将朽木,迟鼎乌合之众,高黍庸弱无能,朱弛一介武夫,十五万齐军竟无一人可用。岂敢以鼠羊之力犯我虎狼之威哪。”
闵含章哈哈大笑:“将军说的是。不说其他,就说这帐内三人,名为高黍副将,实为高黍奸佞近习。三个加在一起不堪王小将军一战之力,齐军中尽是这般无用之人,螳臂焉敢阻拦驷马之力哪。”
“正是。撤军乃粮饷不继所致,非战之罪也。”
“明日撤回大林郡,王将军应该率军与我等汇合吧?”
“王小将军已与王将军商妥,明日两军汇集于大林郡西郊,我们两万人马殿后,徐徐回军。”
“如此甚好,只是将大林郡拱手相让,可惜了。”
“诶,闵将军此言差矣。圣上视齐国如砧上鱼肉,想取便取,区区大林郡入不了圣上法眼呢。”
“原来如此。”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故意提高嗓门,让帐内符亮三人听得真真切切。见赵八六仍是云里雾里,不知二人何意,冉登阁轻笑一声,临了轻声对闵含章道:“闵兄可别忘了纵敌。”
闵含章亦轻声道:“冉将军放心,今夜保管这三人安稳下山回齐营。”
“莫要做得太明显,否则适得其反。”
“小人理会得。”
纵敌之计只有几个人知晓,赵八六听得莫名其妙,自然不知其中关节。
见冉登阁拉着老长的身影渐渐走远,赵八六回过神来:“你俩有病......”
“病”字刚出口,闵含章矫健地扑了上去,将赵八六扑倒在地,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赵八六叫骂不迭。闵含章突然板起脸来,在其耳边轻声道:“你去伙夫那儿再打碗浓粥来,莫要饿坏了肚子。还有,适才之事如若让别人知晓的话,我宰了你。”
见闵含章突然一脸严肃,不似作伪。赵八六莫名其妙,一把推开闵含章,边跑边骂着:“他娘的,你们都有病,都他娘的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