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圣上之意是十万大军在外,不可久留大林郡,要么杀败高观十五万齐军,吞食崇州;要么撤军回国,此战就此作罢。”
王延骧中军大帐内,右首边端坐武将,左首边端坐谋士。
站在帐内的是王旦帐下一名幕僚,姓何名甫,年过三旬,浓眉大眼,留着短短的山羊胡,显得很是精神。
王延骧皱着眉头,手按宝剑,沉默许久才道:“此时若是退军,等于是将大林郡拱手相让,十万大军徒耗钱财,毫无建树,恐怕被齐军耻笑呢。但若要打败高观齐军,只怕非一时之功呢。”
自从攻占大林郡后,高观率大军相援,阻住周军东侵之路,且多取守势,守御甚严,王旦亦难以胜之。而两军相持月余,未闻周帝有再遣大军相助之意,实是令人费解。
何甫道:“王将军亦是此意。且前几日朝中派遣了鸿胪寺少卿曹正久大人出使齐国,与齐帝交涉了一番,最终似乎没有交涉出什么结果。曹大人回天景城时路过大林郡,只是交代了圣上之意,说是若交涉不成,王将军最好能生擒一齐军大将。”
王延骧疑惑道:“生擒?这是何意?”
“王将军亦大惑不解,只是私自揣摩,兴许是圣上意欲班师。”
十万大军出境攻齐,不可无功而返。若能擒得敌军大将再行班师,倒也说得过去,对大周朝野亦有个交代。
王延骧又想起了那日闵含章单骑追高黍的情景,若那夜擒得高黍,兴许圣上已经下令班师回朝了。但天意难违,徒呼奈何。
王延骧道:“话虽如此,只是高观坐拥十五万大军,想要生擒敌军大将谈何容易哪。曹大人可曾说圣上为何没派援军前来?”
“这倒没说。或许......或许是朝中有事呢?”何甫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王延骧。
王延骧一惊。大周元氏自太祖自立已历经三代,三代君主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当今圣上元弈更是重武轻文,裁革冗兵,厉兵秣马十余载,扩地千里,俾大周强盛无比。今朝局安稳,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乃海晏清平之盛世。
若说朝中有要事的话,那就只有元弈龙体不豫了。
元弈已年近七旬,身体大不如前,早年征战沙场多留病患。且近两年荒淫无量,大兴土木,行封禅之事,求入圣之道,欲壑难填,妄为无度。听闻圣上近来日日饮药,夜夜寻医。一旦龙体抱恙,则百病齐发,凶多吉少。
最为微妙的是,太子未立,国中无储!
若朝中一旦剧变,前将军王旦必然班师回朝,朝局亦暗流涌动。
王延骧抚剑思忖着其中关节,但不得其要领。看着帐内在座皆是自己人,良久乃道:“圣上百战之躯,龙体一向安康,何先生不可乱言。”
何甫连忙掩口道:“是下官莽撞失言了。”
“此处没有外人倒也无妨,但在别处还须谨慎行事才是,免得惹祸上身。”王延骧小心道。
看着主将之位上远比自己年轻的王延骧行事如此稳重,何甫心中汗颜,连称不敢。
午后的荡山清风习习,山风吹过高木幽林,吹过山脚下的齐军大营,吹过闵含章的长弓兜鍪,吹过周军营外大櫜,撩起营帐帷幕,发出簌簌声响。山风肆无忌惮地闯进帐内,一扫王延骧脑中关于朝政不稳的思想。
听得外头风平浪静,似乎齐军已退军下山。王延骧理了理思绪道:“能否擒得敌军大将倒要另说,眼下三万齐军驻扎山下,本将实是分身乏术,无暇他顾哩。”
何甫犹豫道:“前将军亦知王小将军兵少难为,只是......只是前将军亦明言山下高黍乃无能庸驽,断非您敌手,若以奇计袭之,山下齐军自然容易瓦解。”
端坐班列中的马智突然抚须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今敌我势均力敌,若正面交锋,恐怕我等讨不了好处。以奇计袭之确是良策,然兵家之道、天、地、将、法五要未尽然了然,奇计岂可骤然得之。且先前我军攻下荡山,用的便是里应外合之计,高黍吃一堑长一智,必然有所防范。”
郭适笑道:“马将军过虑了,高黍鼠辈有何能耐,他帐下朱弛又是一介武夫。三万大军攻我荡山却寸地未得,我等寸步未退,此人实是无能之辈。”
王延骧也笑道:“我意亦如此。就算高黍有防范,我也不惧呢。”
马智道:“凡事还须谨慎些才是。”
王延骧昂首朗声道:“既如此,诸君可有何良策?”
王延骧环视一周,见无人作答。乃问向冉登阁道:“先前夺得此山全赖冉将军之计,今日如此局面,冉将军可有和妙策?”
冉登阁坐在郭适之后,被郭适虎背熊腰挡住了半个身躯,显得很是瘦弱。冉登阁官职不高,只是郭适帐下一小校,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坐在中军大帐议论军情的。然王延骧知其颇有谋略,特地交代让郭适把他带了过来。
冉登阁自知身份卑微,言语多吞吐,看了看郭适,见其脸色如常,又见王延骧眼中尽是激励赞许,便嗫嚅道:“既然高黍无备,将军何不以伏兵之计败之。”
王延骧来了兴头:“伏兵之计?冉将军细细讲来。”
冉登阁理了理思绪道:“我军可以粮草不足为由,撤军回大林郡,再诱高黍前来追击,我等可半途击之。”
冉登阁话音刚落,众将讶异非常,窃窃私语,多有异议。
郭适微有怒意:“小冉不可胡言,这哪是奇计,这分明是将荡山拱手相让。”
王延骧亦道:“冉将军可是认真的?”
“军中无戏言,末将安敢欺瞒列位将军。”
郭适怒道:“试问我等撤军后,如若高黍不来追击,径直占领了这荡山如何是好。”
冉登阁鼓起勇气道:“占便占了,我等退回大林郡便是。”
见自己部下在王延骧面前大言不惭,郭适怒甚,忽地站起身来,左手按剑,右手欲拔,脸色铁青,怒火中烧,令人望而生畏。
郭适乃百战之将,猝然怒起,诸将皆吓了一跳。
诸将连忙劝解,王延骧亦连忙起身阻住郭适,道:“冉将军可是还有后计,快些说来。”
冉登阁涨红了脸,显然没想到郭适会如此大动肝火,慌忙跪下道:“将军息怒。末将一时失言,末将并非畏敌,实是计策。”
见王延骧有意袒护冉登阁,郭适怒道:“那你便好生解释。若本将发现你有临阵畏敌之心,虽有王小将军替你辩解,吾亦斩汝首级。”
冉登阁不敢仰视郭适,慌张道:“将军息怒。末将以为,如若高黍率兵追来,我等可设伏击之;如若高黍不追,我等可回军大林郡与前将军设计合击高观大军。”
王延骧道:“哦?合击高观?你可有计策?”
冉登阁道:“这......这,末将有一险计......”
郭适举剑瞪着冉登阁:“让你讲你便讲,莫要作如此妇人状。”
冉登阁道:“我军只有十万,齐军有十五万,非奇计不能致胜,想要生擒敌军大将更是难上加难。末将以为,我军可与前将军合军一处,再假做班师回朝状,引高观追击;如其不追,我等可待其松懈之时,再回军突袭。”
王延骧看了看郭适,郭适看了看马智,马智看了看何甫,众人相顾无言。帐内突然鸦群无声,众人默然不语。
郭适收起佩剑,坐回矮凳,亦苦苦思索。
王延骧做回主座,看着诸人道:“诸君以为此计如何?”
在座之人皆是大周精锐之将,但凡有战,必然舍生忘死,勇往无前。只是勇有余而智不足,眼里只有山下高黍大军,却没想到冉登阁语出惊人,深谋远虑,竟将高观十五万大军算计在内。一时之间,众人茫然四顾,没有反应过来。
冉登阁又道:“我们荡山两万大军想要打败高黍不难,但说要生擒高黍却非易事。末将以为,我等若能以十万人马出奇计,打败高观十五万大军也算对圣上有个交代了。”
王延骧沉吟道:“此计若然成功,必败齐军无疑。但若被高观识破计谋,我军难道安然退军回朝不成。”
郭适坐回位上,看了一眼冉登阁,道:“末将倒是以为冉将军此计或可一试。”
冉登阁感激地看了一眼郭适。适才对自己大动肝火的是郭适,现在第一个赞成自己的也是郭适。郭适乃前将军王旦帐下第一猛将,能征善战,亦从善如流。
何甫亦道:“下官亦认为或可一试。”
王延骧看了看马智。
马智生性谨慎,犹豫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须与王将军商议过才行。”
王延骧道:“我意亦如此。事不宜迟,便有劳何先生将此计报与王将军知晓,若王将军同意,我等便撤军回大林郡。”
冉登阁松了口气,道:“此事还须保密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何甫道:“这是自然,将军放心。”
众人又商议了撤军具体事宜。见冉登阁侃侃而谈,将计策细节详细讲来,毫无纰漏,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诸人心中稍加放心。
王延骧心中甚是喜爱,道:“先前没发现郭将军帐下竟有如此人才呢。”
冉登阁连忙道:“末将不敢言才,实乃雕虫小技罢了。”
何甫道:“将军过谦了。我等身为僚佐,上至王怀栩先生,下至何某人,皆苦思多日不得良策。唯冉将军深谋远虑,洞察兵机,堪称智囊,实令我等汗颜呢。”
冉登阁连称不敢,道:“此计尚未成行,成功与否尚未可知,兴许王将军不肯答应,兴许齐军有所防范呢。此皆是未知之数呢。”
何甫道:“诸位放心,下官回大林郡后定然与王将军熟商,力促此计得行。”
冉登阁道:“有劳何先生了。只是……只是时日紧迫,此计若是六日后得行,当更有胜算。”
诸人大疑,六日后乃四月十六日,既无狂风,亦无暴雨,并无特异之处。何至于更有胜算呢。
冉登阁计策多有可取之处,郭适亦觉脸上生光,乃平和缓缓道:“六日?六日后可有何大事?”
冉登阁笑道:“诸位将军有所不知。末将这几日审问过几个大齐降卒,无意中得知四月十六日乃大齐皇帝高洋之诞辰。”
诸人恍然大悟,嘴角皆浮出笑意。凡帝王诞辰皆是坊间大肆庆祝之时,而皇帝诞辰更是重中之重,自即位起,便将诞辰定为长春节。在这日,皇帝定会与民同乐,碰上心情好的,兴许还会大庆三日,官民同乐,全军上下更有厚赏。
不光是西齐,大周南梁皆有此长春节。
在西齐长春节与之作战,自可攻敌不备!
王延骧眼光闪烁,不禁赞道:“冉将军真可谓心细如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