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闵含章站在队伍前列,认真听着一青年校尉严申军法。青年校尉大约三十来岁,声如洪钟,抑扬顿挫,语气严厉,仿佛在他身前的全都是犯法军士一样。从前排到最后一排,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场将士皆捉刀而立,无人敢发出声响,任凭风吹日晒。
只见高台上高声朗读军法的校尉站在最前头,手中捧着军法册子,身侧跪着六名士卒,身后一将军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脸色沉毅,正是大周武成伯、前将军王旦。王旦身旁站着一般武将,右首处一年轻将领威风凛凛,器宇轩昂,正是王旦之子、辅国将军王延骧,站在最后头的一位裨将却是刚升任的许澹。
攻城战之后,许澹因功升任王延骧裨将,闵含章被擢为伍长,接替战死的刘栋之职。
武泰十一年一月春,前将军王旦率大周十万将士围攻齐国崇州大林郡,经过两个多月的浴血奋战,终于在三月夺下大林郡,大林郡郡守罗尹落荒而逃,其帐下将校战死十余人,其中便有那位写了家书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董其昌。
攻入大林郡后,王旦露布安民,暂缓行军,在郡城休养五日。这五日内,严申军法,秋毫无犯,令军民各守其位,不得冲突。
然就在今日午后,却有一百姓前来告状,说是有军士抢了他家的狗,宰了吃了。几日来,大林郡内皆是军民相安,无人敢违抗军法,偷狗之事倒是头一起。因此,前将军大动肝火,挨个军营一一搜查,最后在王延骧的火字营发现一堆吃剩的狗骨头,一番审讯后,便将营内抢狗的六人悉数拿下,在一众将士面前明军法、正典邢。
春天里的日头温暖怡人,微风拂过,更觉清爽。若非这六人以身试法,这一众将士要么分曹射覆,要么按班巡视,要么舞刀习武。身为王延骧帐下将士,本就是精锐之师,根本不用在这听枯燥乏味的军法。
辅国将军王延骧手下有四座大营,名为风、林、火、山,取自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之意。这六名触犯军法之人皆来自火字营,是以两千五百名火字营将士皆被召集在校场中,听前将军严申军法,闵含章亦在其中。
闵含章本未参与抢狗,但却参与吃了狗肉。这六人中有一人名叫赵八六,与闵含章是同乡。此次六人抢了狗,说是要给许澹和闵含章庆功,便偷偷在军中炖了狗肉吃了。实则是六人见狗思肉,见肉流涎罢了。
王旦只抓到六名抢狗之人,却没抓到许澹与闵含章两名吃肉之人。
闵含章忐忑地听着校尉讲话,心中很是愧疚,也不知前将军会如何处置这六人。往小了说,只是抢了只狗,罪不至死;往大了说,是违犯军令,杀头都有可能的。再看看许澹,却见他站在台上最角落处,手中还把玩着那日拾来的玉佩,仿佛场上之事与其毫无干系一般。
闵含章不得不佩服许澹脸皮之厚。
一刻钟后,校尉终于将手中册子念完,恭敬地退在一旁,垂手而立。
前将军王旦从椅上缓缓站起,走到众将士跟前。王旦年已五旬,乃将门之后,常年征战沙场,立功无算,是大周为数不多的儒将。身长七尺有余,美髯齐胸,雍容玉立,看似书生,实则杀伐果断,毫不留情。站在台上,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扫视了一眼众人,仿佛要用眼神将众人杀死一般。瞟到闵含章的时候,闵含章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仰视。
然知晓前将军要宣判众人罪行,是杀是杖责,就任其一句话了,闵含章不禁侧耳倾听。
王旦指着跪下的六人淡淡道:“自进入大林郡起,本将便严令不得扰民,秋毫无犯,你六人可曾知晓这道军令。”
六人默然,不敢答话。
王旦沉着脸:“知晓便知晓,不知便不知,你们聋了不成。”
六人稀稀拉拉地道:“知晓。”
王旦突然大声道:“国无法不治,军无法不立。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军法无情。你等违犯军法,自当处斩。”
王旦话音刚落,即有六名大汉手提大刀站在六人身后。只待王旦一声令下,即欲挥刀斩下。
六人磕头如蒜,求饶不迭。
这时,王延骧突然跪下求道:“将军,这六人皆出自末将火字营。若说要罚,末将亦罪责难逃。”
王旦常言军法无情,军中无父子。在军中只让王延骧称其为将军,不称父亲。
王旦冷哼一声:“你身为我帐下大将,驭下不力,我自然会治你之罪。这六人违犯军令,实属可恶,不杀之无以谢大林郡百姓。”
若在大周境内讨平叛逆,自当放榜安民;若攻占的是敌国城池,亦常会打草谷,此乃军中常规。闵含章之前在其他人麾下的时候,便偶有烧杀劫掳之事,只是从来不似这般严苛。
王旦一向军法从严,连亲儿子王延骧求情也没用。
六人中一人突然说道:“将军,小的并非爱惜生命,贪生怕死。只是大丈夫要死就该死在战场上,死在自己人手上算什么。”
闵含章认得,此人名叫安田子,是六人中酒量最好、最壮实的一人。
见竟然有人敢顶撞王旦,王延骧连忙斥责:“那你身为我大周将士,自当在战场上斩杀敌首,欺负百姓又算什么好汉。”
安田子老脸一红,立即低下头颅,不敢再言语。安田子一向没心没肺,为人坦荡。但与许澹不同,安田子说话不经脑子,有什么说什么,不知好歹,因此得罪过不少人,虽年近四旬,作战勇敢,也立过不少功劳,但仍是个火字营军士而已。
闵含章心中不忍。严格来说,抢狗之事自己也有份,应当一同受罚才是,但看到王旦不留情面的模样,终究不敢主动认罪。台上的许澹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就更不会自投罗网了。
闵含章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王旦下令处斩之时,一个探子闯了进来:“报!报将军,东门有敌军偷袭,是战是守,请将军定夺。”
王旦冷哼一声,毫不迟疑翻身上马,指着马鞭对王延骧道:“这是你的人,你好自为之。”
军情似火,容不得迟疑,王旦哪能理会的六人生死。自是将六人姓名交到了王延骧手上。六人皆是松了口气,满眼哀求地看着王延骧。
王延骧乃王旦长子,生得英武俊秀,相貌堂堂,气势不凡,颇有乃父之风。帐下风、林、火、山四营共万余人皆军中精锐,虽年方二五,但无人敢小觑于他。
见六人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王延骧心中不忍,当机立断道:“你们既是大丈夫,只管上阵杀敌便是。东门既有敌军出现,我便先放尔等一条生路,此战若能立下功劳,我再在父亲面前求情;若临阵畏缩,我便亲手斩了你们六颗首级。”
先前说话的大汉大声道:“敢不从命,小的自当奋勇杀敌。”
王延骧随即上马嚷道:“火字营的弟兄们,随我去东门接应王将军。”
突袭大林郡东门的只是敌军先锋部众,只有五千余人,自然不是城内十万大军的对手。城上抚军将军蔡敏之调度有方,加之前将军王旦亲自坐镇,五千敌军试探一番后即挥军撤走。
敌军一战即走,哪有火字营六人立功机会哪。
王延骧见状,连忙向王旦请命道:“敌军区区五千之众就想攻击郡城,显是小觑我等呢。末将愿带领火字营的弟兄追杀一阵,也好让他们看看我大周儿郎风采。”
王旦瞟了一眼王延骧身后待罪六人,知其意是要让这六人领功,沉吟道:“莫要穷追,掩杀一阵便回。”
“诺。”
王延骧持枪上马,大旗一挥,大叫道:“火字营的弟兄们,随我杀敌,建功立业就在今日了。”
王延骧在前,身后是十余小校,待罪六人紧随其后,闵含章心中有愧,亦跟在赵八六之后,两千余火字营将士出东门、逐残敌。齐军五千先锋只是试探性突袭大林郡,部曲未损,行伍不乱,但也显然没想到竟有人敢率军追赶,只好慌忙转轡接仗。
王延骧一马当先冲进敌阵,闵含章及待罪六人紧紧相随。王延骧已经答应过,只要此战有所建功,就能免其一死,六人自然奋勇杀敌,不遗余力。而火字营乃取“侵略如火”之意,营中将士个个勇往直前,人人不惜身死。
闵含章握着长刀与赵八六联结一气往前杀去。赵八六身材瘦小,气力不继,但胜在灵活擅奔,敌军竟是伤他不得,加之闵含章颇有勇力,刀法精湛,二人斩杀十余敌军,自己毫发未损。
以两千将士冲杀五千敌军,自要速战速决,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一刻,便见身旁敌军越聚越多,两翼亦有敌军包抄过来,王延骧知情况不妙,忙下令收军。当下自己在前,身后小校紧紧相随,欲突围而去。
待罪六人中,赵八六与闵含章联结而战收获颇丰,安田子凭借一股楞劲亦斩获八九馘,三人紧紧跟在火字营行伍之后,井然而退。然其余四人毫无斩获,竟不肯撤退,死战不休。
闵含章老远看着四人深陷敌军之中,欲相救已是不及,只好徐徐而退,不敢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