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常云暑,丁渐之也听闻过,在江湖上名声不小。虽然他武功不属一流,但为人旷达,平素里行侠仗义、古道热肠,颇受江湖正派人士敬重。故此便是方才常云暑言语里多有讽刺,书生剑方未贤当下也不好出言不逊,只是低声请教常云暑方才言语何意。
常云暑却道:“那张笃臣也算武林中第一流的人物,便是他如今为朝廷做了些龌龊事儿,也轮不到你来评说。”又道:“更不用说你小子并不是亲眼所见,莫要在这里颠倒黑白。”
方未贤答道:“虽非亲眼所见,却是家母对在下亲口所说,说那张笃臣如今已沦为朝廷走狗,不复其师当年风采。”
常云暑尚要继续辩答,方未贤又继续道:“常前辈莫要怪罪晚生无理,我观前辈额上有衙门刺印,想来是新近几日从牢里出来。”
这本是实情,常云暑也是实在人,不知方未贤想要说什么,只得点头称是。
方未贤又道:“前辈武功高强,朝廷衙门都是些酒囊饭桶,想来除了张笃臣无人是前辈对手,莫不是就是那张笃臣把前辈捉了去。”
显然方未贤并非无的放矢,常云暑闻言,脸色由黑转红,半晌之后方才答道:“正是张笃臣。”
丁渐之正在向那三个江湖人了解这书生剑的来路,又听了方、常二人问答,心下奇怪既然张笃臣将常云暑捉进了牢里,这常云暑又为何要替他说话。
方未贤又问:“素闻前辈行侠仗义、受人敬重,怎么又给张笃臣捉去了,莫不是前辈嫌弃名声太满,所以自污,做了些不好开口的勾当,让那张笃臣知晓了。”
常云暑大怒,右手一拍桌子,直将桌上的碗筷震了起来,又道:“老子这辈子最怕对不起自己良心,你小子莫要信口雌黄。”
丁渐之眼见常云暑是个老实人,辩不过方未贤这个书生,便接过话茬道:“小弟平日里一直以为文武不能两全,今日得听了方兄书生剑的名号,才知自己以前孤陋寡闻。”又说,“小弟才疏学浅,不是读书的料子,一直羡慕读书人斯文,却不知方兄为何放着好好的四书五经不念,偏跑来学武。”
方未贤答道:“纵然读书百卷,一腔墨水难不成卖给那些贪官污吏。不若习武强身,尚可行侠仗义。我辈习武之人,又岂能委屈自己做了朝廷的鹰犬。”
丁渐之鼓掌赞道:“方兄之意,深得我心。不过如此一来,小弟便更加奇怪了,我听闻方兄是因为前些年科举不顺,方才弃文从武的,莫不是有人要污方兄名声,故意诓骗小弟。”
方未贤闻言,脸色通红,正欲唇齿相讥。
丁渐之却又继续开了口:“小弟又听闻令尊却是扬州知州,朝廷从五品的官,说小也不小了,难不成也是朝廷的鹰犬。但小弟听方兄言语中对朝廷深恶痛绝,莫不是方兄已经和老父断了关系。方兄当真深明大义,小弟佩服佩服。”
原来方才丁渐之从那三人打听到,这书生剑方未贤本是扬州知州的独子,母亲却是青城派的弟子。早些年间方未贤只是个熟读四书五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子弟,大明历八十二年赴京科考,摘了个探花。这方未贤却是个高傲的性子,认为朝廷批卷有失公允,状元、榜眼真才实学皆不及他。愤而弃笔,转而随母习武,才得了个书生剑的称号。
却说这方未贤被丁渐之一顿抢白、冷嘲热讽,心中恼火,只是看常云暑等人在场不好发作,只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丁渐之却笑着答道说:“承让承让。”
方未贤愈加气结,也不管那小书生,一个人闷闷上楼去了。而那小书生见方未贤独自上楼了,也便坐不下去了,向丁渐之、常云暑三人歉意一笑,准备一个人拎着自己和方未贤的书箧上楼。丁渐之见他瘦弱,深恐他力有不及,又帮他把书箧搬了上去,此节不细提。
丁渐之再下楼时,那三个江湖人却也不见了,想来是回房休息了。
常云暑却还坐在那里独自饮酒,见丁渐之下了楼,也不见方才的孤傲,笑着招呼丁渐之同坐,想是感谢丁渐之刚才言语解围。
果不其然,丁渐之坐下,两人自报了姓名后,常云暑便道:“方才多谢小兄弟了。”
丁渐之心下好奇这常云暑与自己师伯有何渊源,却问道:“我适才听闻常大哥是被张笃臣捉去的,那方未贤痛骂张笃臣,常大哥没有附和便罢了,为何还要处处维护张笃臣。”
常云暑也是豪爽之人,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这张笃臣捉了我不假,却也与我有恩。”丁渐之闻言愈加好奇,又听常云暑继续说道:“却说两年前我与友人在京城玩耍,见有人当街纵马,差点踩死了一个几岁的孩童,却无人敢言,我看不下便出手要教训他们。那些小子仗着人多也不知悔改,我气不过出手重了,失手将其中一个打了个残废。又怎知那人的老子是甚么吏部侍郎。我知道闯了祸,寻思着跑。官府捕快并那吏部侍郎的家奴便来捉我,这些酒囊饭桶就像那姓方的小子说的一般,又哪拿得住老子。”
丁渐之心下了然,必然是那个时候大师伯出手擒住了常云暑。
果然常云暑继续道:“便是那张笃臣当时将我擒住。这张笃臣也确实是个真人,当时便说,那人当街纵马已犯明律,被我打伤,算是惩戒;但我出手将人打个残废,按大明律法至少当入狱三年。又说他素知我为人,若是我想走,他也不拦着,朝廷那边他去担着,此事也算揭了过去。若是我随他入狱,便保我家人安危,免遭了那些狗官报复。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张笃臣句句在理,再说我常云暑什么人,敢做敢当,又怎么怕区区三年的牢狱之灾。”
丁渐之却想,这确是大师伯的性子无误,。后自然是这常云暑在狱中呆了两年,适逢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便提前了一年出狱,又在这十里客栈遇见丁渐之,方未贤等人,才有了方才的事。
常云暑为人正直,但也行走江湖多年,心思缜密,见丁渐之似乎对张笃臣也多有关心,便也开口询问。丁渐之却笑着答道:“那张笃臣却是我大师伯。”
常云暑微微吃惊,想到丁渐之姓氏,又想起曾听闻丁满江膝下有一女,便也恍然大悟。
也因着张笃臣的关系,两人相谈甚欢,毫无芥蒂。
又过了片刻,丁渐之已有了回房休息的心思,以往在风雪庵里,娘亲从不许他喝酒,方才在常云暑的劝说下,他少饮了几口,只觉得火辣辣地呛喉咙,眼下已是头脑微醺,不胜酒力。他正打算起身告辞。
常云暑右手却扶住他的肩头,将他按在木椅上,道:“丁小兄弟,你我相见甚欢,这几小碗的酒怎么够,当浮一大白。”说着哈哈大笑,又递过一碗酒来。
丁渐之心下奇怪,旁人定看不出,他却察觉到,常云暑那扶着他身上的右手,却在他肩头上写写划划。丁渐之细想了片刻,依稀辨出是“早睡”二字。
丁渐之疑惑愈浓,但知道常云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当下面上苦笑着推掉常云暑递过来的酒碗,道:“常大哥,小弟当做喝不了了,方才喝了几杯,便成了这般样子,若再喝下去还不醉倒在这里。”常云暑又劝了几句,似乎也缺了兴致,便放丁渐之上了楼。
而丁渐之此时却已酒意全无,上了楼躺在床上,脑里全在想着常云暑写的“早睡”二字,反而是辗转反侧,愈加睡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