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渐之离了娘亲下山后,起先几日自然兴致不高。但毕竟小孩子心性,下了黄梅山就好像鸟儿出笼,见到什么事物都只觉得新奇,如此一来,思家的心情就慢慢地淡了几分。
丁渐之记得离家前娘亲和大师伯让他去祭拜外公的嘱咐,便打算先往清平县方向赶去。京城与清平县隔有千里,路上又是山山水水。他走走停停,兜兜转转的,当到了清平县,也该有数个月了,届时便在清平县住下,只待外公忌日便让坟上祭拜。此后便去江湖上找找自己从未见过的二师伯。只是第二件事他连一点眉目都没有,到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却说这一日黄昏丁渐之骑着马正要往下一个地方赶,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又积了些乌云,只怕便要下雨了。往年里丁渐之都是由娘亲和大师伯领着往清平县去的,今年却只有他自己一人,只记得个大概的路线,也不知到下处有人家的地方又有多远。丁渐之暗自苦恼,只担心今晚要露宿荒山野岭,恐怕还要给雨淋个透彻。
丁渐之驱着马又走了几百米,天色愈发黯淡,却已经下起了微微的小雨,眼看着又有变大的趋势。丁渐之正想着找个地方先避雨,又看见远处似乎有户人家。黑漆漆的夜色里,几点灯火火影影绰绰,在夜风里微微晃动。
丁渐之心中暗喜,只想着总算是有个屋檐可以让他躲躲雨,自然是策着马往那处亮着灯火的地方赶去。
到了近处,他才发现原来是个客栈。这客栈不大,看上去与寻常客栈一般无二,只不过朱红色的木门上已有些地方掉了漆,门扉半掩,门檐上的牌匾也蒙了许多灰尘,也幸亏这场雨,将门匾上冲干净了些,丁渐之方才辨别出上面“十里客栈”四个字,显然这客栈应该有些年头了。不过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有一家客栈孤零零地在这,丁渐之心里稍有疑惑。
丁渐之到了客栈门前,却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从里面出来,一身蓝色粗布麻衣,腰下系着白色围裙,手上挽着一块抹布,作一身伙计伙计打扮。应该是店家小二,听到了马蹄声估摸着有生意可做,便出来瞧瞧。
果然,那人见丁渐之骑马过来,喜笑颜开。待丁渐之下马,便娴熟地接过马缰,又问道,“客官可是住店?”
丁渐之胡乱抹了几下头上、衣服上的雨水,答了一声,又问店小二说,“这里离下一处人家有多远。”
店小二答道:“也不知客官往东还是往西去,往东去十里,便是长坡镇;往西去十里,又是下葛镇;小店恰好在中间,方才叫做十里客栈。”
丁渐之闻言却暗自蹙眉,他是从下葛镇方向过来的不错,但这长坡镇,往年去清平县时他都不曾记得是否有路过,想来恐怕是他走错了路,当下心中叫苦,心中又觉得客栈建在这里有些奇怪,敲打道:“前后都隔了十里,这里也不见人家,你们客栈建在这边作甚。”
店小二却笑着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若是要从下葛镇到长坡镇去,便只这一条路可以走。这一条路上也就我们一家客栈,打尖住店的花销多少也由我们掌柜的说的算。不管平头百姓还是武林好汉,只要不想着露宿荒山,就得在我们这儿住下。”
丁渐之只当做店家想仗着这荒山野岭里漫天要价,心下了然,于是便由店小二领着,进了客栈。
这客栈里面不过四五张桌子,又有八九个人,将这几张桌子三三两两地占去了。这八九人又有不同,有三个村夫打扮的人占去一桌,两个书生样子的人占去一桌,余下的四人配着兵刃,皆是江湖草莽的打扮,三人坐了一桌,另一个高个黑大汉独自坐了一桌。丁渐之见那三个村夫都敢在这家店里住下,愈加相信这家客栈没有问题。
又看这四张桌子全被占了去,丁渐之想了片刻,便走到那书生那一桌旁,拱手施礼,开口问道:“两位兄台,不知在下可否坐这儿?”
却说这两个书生,左右对坐,脚边各自有一个书箧。坐左侧的看起来年长些,当有二十,头戴书生冠,身着浅蓝色长衫,面容清癯但眉目神采奕奕。坐右侧的那书生大概和丁渐之相仿年纪,但看上去较丁渐之矮上许多,估摸着该差了有小半个脑袋,穿白色长衫,头发半披半束垂在身后,唇红齿白,面如官玉。
那小书生听了问话,又打量了丁渐之几眼,见丁渐之不似个粗野之人,刚想要答应下来。那年长的书生却摆着手,先开了口,只道:“不行不行,这边这么多位置,你只管坐去,那桌便只有一人,你不过去和那人作伴,却要过来打扰我们。”那小书生听同伴这般说,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是对丁渐之歉意一笑。
丁渐之无奈,拱了拱手,只好坐到那高个黑大汉一桌。他本是想着自己虽然有点武功,但终归学艺不精,眼下和这些江湖人物便是少一点交集好。奈何那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并不想和他坐一道,他总不能再自讨没趣。
那高个黑大汉却只管自己喝酒,看丁渐之坐下也没说什么。丁渐之点了几个小菜之后邀他一同吃,他也没有理会。
却说这四桌客人,身份各异又泾渭分明。丁渐之这一桌不消说,那高个黑大汉孤高的很,丁渐之上桌后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而丁渐之走了一天的路且不提,适才又发现自己走了错路,自然又饿又气,好不容易看着一家客栈,当下只管着填饱肚子,蒙头大吃,便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他现在的吃相也不为过。方才那白面小书生瞧见了,都只觉得好笑。
而其他几些食客,那桌村夫见周遭都是些不一般的人,哪敢大声说话,只是低着头窃窃私语;那桌配着兵刃的江湖人恰好相反,店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他们的谈话声;至于余下那两个书生自然互相聊着,既不像那桌江湖人那般高声,也不像那三个村夫那样小心。
丁渐之酒足饭饱,却没有让小二领上客房,只是让他上了壶茶,又给了店小二一些赏钱,却是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坐在那边听那三个江湖人高谈阔论,毕竟于他而言,如今的江湖尚是个新鲜的江湖。
听片刻后,丁渐之却兴趣缺缺,三人所言都是些经年以前的旧事,他多半都听娘亲说过。
他正欲回房里去,三人偏又说到新皇登基,赦免天下之后,江湖的格局恐怕也会因此而改变。却是因为老皇在位时,缉拿了不少违了大明律法的武林人士,其中不乏高手。如今放了出来,恐怕只会搅得武林风起云涌。
丁渐之来了兴致,于是又听三人细说近些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如江南的“鹭江刀”道千乘,剑南的“停酒客”闻人不韪,关外的“大漠雪”陆子渊等等。其中有人说道:“当今武功一流的高手中,那张笃臣也能算一个,那一杆儒士枪叫大部分武林高手都低了头。”另两人点头称是,道:“这张笃臣这一杆枪法,承自丁满江丁老前辈,却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恐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原来这张笃臣武功如此之高,丁渐之也是方才知道。不过听见别人称赞自己至亲之人,他心中自然高兴。而此时,却有人说道:“这张笃臣武功高强不假,但其人人品却实在下作。”
丁渐之闻言,心中恼火,定神一看却是那个年长的书生。丁渐之正欲反驳,又听见那书生说道:“遥想丁满江老前辈,一生侠义情长,铁骨铮铮。其弟子张笃臣,却做了朝廷的鹰犬,也不知多少武林同道被他捉进牢中。这般龌蹉的人,岂能与陆、道、闻人三位前辈相提并论。”
那三人见那书生谈吐不凡,又对武林之事如此了解,当下起身,握拳行礼,自报了家门,又开口询问那书生的身份。
那书生答道:“在下扬州方未贤。”
那三人似是听说过书生的名号,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书生剑方未贤,我等三人眼拙,方才多有得罪,莫怪莫怪。”方未贤还了一礼。
这时,与丁渐之同桌的大汉却开口了:“甚么书生剑,老子却没有听过。”声音干瘪低沉,好似河水拍过砂石。
方未贤被人轻视,自然恼火,但见那大汉生得高大,皮肤黝黑,又带着兵刃,当下先压着心中火气,问道:“敢问阁下名号。”
大汉却说:“我不像你们这些斯文人,还有甚么称号。”
那三个江湖人见那大汉相貌,又看他额上有块刺印,被头发遮去了一些,应该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囚犯,又看这大汉使的是双刀,心下暗自盘点近些年来被关在牢里的又使双刀的好汉。其中一人似有所得,问道:“敢问是常云暑前辈吗?”
那大汉点头。
那三江湖人又是一番抱拳行礼。而丁渐之当下也算明白了,原来江湖上敢开口大声说话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高手当真是深藏不露的。看这三人衣着举止,想来是家世不及书生剑,武功不及常云暑,适才还在高谈阔论,如今听了这二人的名号,却又得恭恭敬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