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笃臣从宫里出来后已是正午时分,他思量片刻,也没有回府里,直奔庵里去了。待他上了黄梅山,进到风雪庵,又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恰好碰上那奶娘正给渐之喂完奶,丁慕之抱着孩子要哄他睡去。张笃臣看看孩子脸色,已比当时刚捡到时好了许多,也稍稍放下心来,于是又将今日宫中君臣对话转述给了丁慕之。他心下有些担忧,只是面色如常。
而丁慕之听罢,只是说:“再过些日子吧,待渐之身体再好些,我便带他到宫里去。”张笃臣闻言,沉默不语,心里好似一块大石堵得慌,只好转去逗弄渐之。此时渐之尚未睡着,发觉有个男人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逗弄,乐得咯咯直笑。张笃臣见渐之眼睛乌黑发亮,脸颊白里透红,笑时有两酒窝,好不俊俏,当下心情也好了几分。而后张笃臣又向丁慕之确定下人已把东西都送到山上后,便起了回府邸的想法。师兄妹又闲聊了片刻,张笃臣便下山去了。离别前又想起皇帝送给渐之的玉佩,交给了丁慕之。丁慕之却不以为意,随手扔到了厢房的桌案上。
又过了大半月,丁慕之方才抱着渐之到宫里去了,小住了几日。皇帝恼怒丁慕之自毁清誉,不免责骂了几句,但思及丁满江,心中有愧,对丁慕之母子二人终是疼爱多过责骂,赏赐了不少金银布匹,此节却不多提了。
又说冬去春来,夏走秋至,老树抽出新芽,新芽长做枯叶,时间年复一年。丁慕之和张笃臣二人仍是年年腊月十日前去祭拜丁满江,同去之人自然也多了丁渐之。
时至大明历八十六年春,丁渐之此时已经十岁又四。自丁渐之晓事以来,便由张笃臣和丁慕之二人传授其武功。却是因为当日里丁渐之在冰天雪地中冻了太久,便是以张笃臣的功力尚且无法逼出全部寒毒,后来丁、张二人也曾请来了宫中的御医,奈何寒毒已深,便是御医妙手仁心也无能为力。几次寒毒发作,这个可怜人都是脸色铁青,哆哆嗦嗦,好似在冬日里站了几日。丁慕之又心焦又心疼。
记得当日御医所言:“小公子体内寒毒已然根深蒂固,仅以药石已无法根治,只能另寻他法,只怕小公子福浅命薄。”丁慕之当时只感觉天旋地转,好似有一把大剑直扑扑地朝她脸上砍来,只将她的世界劈成了两半。自双亲去世,自己又守着这座尼姑庵,一年鲜有日子好下山去,她本已心灰意冷。捡到渐之之后,她便将他当做自己的全部,哪知道好不容易生活有了点光彩,老天爷又连她这点可怜的寄托也要夺了去,于是憔悴了好些时日。后来又想:“或许如此也好,这孩子本就是个可怜人儿,被父母遗弃,若是还要陪我在这冷清的庵里苦守,对他更是不公,便叫他早些去了,不用尝这世态炎凉。”却已经是心灰意冷,不抱希望。
丁慕之总是心软之人,便是这般想,也决计不会这般做,自她捡到丁渐之后,便视作骨肉,爱之远胜过爱自己。所幸张笃臣苦劝丁慕之,认为教渐之武艺,内功招式,强身健体,总要好过甚么都不做,届时阴阳两隔,只剩下悔恨。又说这丁渐之起初身体瘦弱,较平常孩子要矮上几分。自习武之后身体逐渐强壮,如是几年也长得与一般孩子一般高,多少给了丁慕之几分希冀。只是丁渐之体内寒毒时有发作,每到严冬,天寒地冻,尤为频繁。
这日,丁慕之却在庵里的小院教渐之练剑。她传授这套剑法共有十三招,招招各有变式,攻守兼备,变幻莫测,唤作“惊鸿剑法”,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意思,是丁满江早年传给丁慕之的。说这丁满江确是武侠奇才,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尤以刀、枪、剑为最,江湖有名。丁满江教大徒弟张笃臣使枪,又教女儿使剑。如今这两门武艺又经由丁、张二人传予了丁渐之。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又值春季,和风拂面,庵里里往年栽下的花花草草也抽出了绿芽。丁慕之、丁渐之两人在小院两侧站定,丁慕之已换上一件轻便的黄色短衫,持一把半米多长的翠绿色竹枝,丁渐之着一件白衣,持一把木剑站在另一侧。丁慕之仔细地为丁渐之讲解演示惊鸿剑法前两招的招式动作和变式,丁渐之却听得心不在焉。却说世间学武之人也有不同,别人讲了十分,常人能得六七分,有人却只得三四分,有人却能得十二三分。丁渐之无疑是后者,丁慕之方才讲了一遍,他便明白了七七八八;讲第二遍时,心下已经了然,于是心神懈怠,不仔细看了。这些丁慕之都看在眼里,当下用竹枝敲打丁渐之的脑袋,道:“学武是精细的事儿,要细细琢磨。”丁渐之仍不以为意。丁慕之心中有些恼火,教丁渐之演练一遍刚才的两招。
其中有一招叫做“流风回雪”,是由守转攻的妙招,须在挡下对方攻势,看似收剑时,平地里转身跃起,剑再递出,又有三四种变式,精髓全然在个“回”字上。渐之提剑跃起,转身递剑,挽了数个平花。看似有模有样,但丁慕之看出只是虚有其名,下盘留下了极大的空档,若是对敌,早已被击伤。于是便毫不留情地指出。渐之兀自狡辩,称是无人与其对招的缘故。丁慕之心中火气更甚,克制住脾气,应渐之所言,和他对招。
丁慕之心中也有计较,她虽说当初学武不慎用心,功夫粗浅,但也远远高过渐之这十多岁的孩童,当下便留了力,只使出少少几分的功夫,与丁渐之打得有来有回。片刻,渐之性子急,久攻不下也不管对手有没有露出破绽,反手便使出“流风回雪”这一剑招,心里却想着好叫娘亲收回轻视的心。奈何方才丁慕之教导他的时候,他看明白了十分,却只有四五分化作己用。丁慕之却瞅着了空档,竹枝“啪”地一声打在了丁渐之腰间,又转身跃起,竹枝在半空中挽了数个平花,也是一招“流风回雪”。这一下竹枝却是抽到了丁渐之右手手腕上,将他手中握着木剑都给打落了。丁渐之也是孩子心性,剑招没有学好也就罢了,反倒被娘亲用竹枝打了两下,手上还留着红印,心下便觉得受了欺负,一脚将木剑踢走,嚷道不学武功了。丁慕之本就性子软,竹枝抽到丁渐之手上的时候,她便后悔了,暗自羞恼自己不知轻重,竹枝本就打得生疼,想渐之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边却又听到丁渐之在一侧使性子,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原以为是老天爷的恩赐方才使她遇着渐之,哪里知道却是得了个冤家,一腔的心思为他好偏又招来嫌弃,又思及自己这十数年来的境遇,心绪好似滔滔的黄河,再也止不住。当下丢了手中的竹枝,倚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沉默不言,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侧的渐之看到娘亲落泪也慌了,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也顾不得右手还疼,小心抱住丁慕之说道:“娘亲不哭,哭了便不好看了。是渐之不对,渐之以后一定好好学武功。渐之帮娘亲把眼泪擦掉。”说着,伸出手要给丁慕之擦眼泪。
丁慕之却把渐之搂在怀里,叹气说道:“娘不怪渐之,只是担心渐之身体。”
又说:“何况渐之不能在庵子里陪娘亲一辈子,总要下山去的,山下都是些吃人的老虎,渐之若是不好好学些武功,只怕要被那些老虎吃去。”
丁渐之却道:“渐之不要下山,要在庵里陪娘一辈子。”
丁慕之闻言,本以止住的眼泪却再次落了下来,又将渐之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