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远山已经将大半个太阳吞下,满天的晚霞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红色,好似一片片温润的暖玉。夹道两旁是大片大片的枫树林,迫于严冬的凌冽,只余下些枯枝败叶悬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偶有几卷寒风吹过,又将刮落仅有的几片枫叶,平添了几分萧索。
官道上却有两道身影,一男一女,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赶路,正是方才出手阔绰的那桌茶客。细看这两人。男子估摸三十岁的年纪,要比常人高出半个脑袋,身着一件儒雅的素色棉衫,腰间配了一块晶莹无暇的碧玉,相貌端正,眉目中隐含正气,头发高高盘起,用一个束发冠一丝不苟地固定住,大抵是个一个家世出身不凡的书生模样。那女子却正值花信年华,长发披肩,面容姣好,眉头微蹙,肌肤胜雪,似一朵池中雪莲,叫少年暗动春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子的嘴唇薄而细长,这样的女子多半命里浅薄。恰如方才那徐锦汤所见所想,这一男一女容貌出众,衣着华丽,多半非富即贵。就连胯下的两匹宝驹也是神骏非凡,浑身毛发火红如枣,不掺杂色。
但也奇怪,若要说这两人是夫妻,却也不像。哪有夫妻两人不要同乘一骑,而分作两骑的。但细观两人举止言谈却又毫无忸怩,不拘小节,分外亲昵。
也不知那女子想到何事,笑语盈盈地向那男子笑道:“张师兄,那说书人也是好笑,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可把爹爹的功夫给夸上天去了,该赏。”
那张师兄也觉得有趣,道:“这些靠嘴皮子为生的人多是这样,恨不得把故事里的英雄都说成是是身长八尺,一抬头就要捅破天的高个子好汉。”
女子道:“不过几十的劫匪却被说成了几百个,我也是现下才得知原来爹爹武艺已经高强到这般境地。”说罢,女子像是被自己逗乐了,捂着嘴笑开来。
张师兄又道:“只可惜师父他老人家自己听不到这般趣事。”张师兄兀自在旁边扼腕叹息,却听见旁边的女子笑声渐止,又复一脸愁苦模样。张师兄方才省悟自己说错了话,提到了师妹的伤心处,当下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刮几个耳刮子。
可叹女子心思千回百转,若是自己提到伤心人伤心事,则全无悲色;若是旁人提到,心绪就好像决堤的洪水,收也收不住。而这张姓师兄生性木讷,除了打桩练武,就只会说些三纲五常的浑话,又怎能懂得姑娘的心思。
张师兄只好好言宽慰:“师兄嘴拙说错了话,师妹莫要多想,我二人还是快些赶路吧,尽量在入夜之前赶回庵里。”
女子应声称是,但脸上愁苦不减,只是扬了扬手中的缰绳,驱使马儿快些赶路。张姓男子无可奈何,只能驱马跟在后面。
原来这两人却与刚才说书先生徐锦汤口中的丁满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男子姓张,名笃臣,乃是前武林第一人丁满江的大徒弟,自幼跟着丁满江舞枪弄刀,武艺高强、弓马娴熟自不必说,偏生又喜欢读文识字,熟读四书五经,恪守三纲五常。故而骑得了烈马,却偏生又做一个迂腐书生的打扮。而这女子却是丁满江的独女,名慕之。都言女子乃父母掌上明珠,丁满江三十得女,未两年,妻子又病故。丁满江对这独女自然疼之爱之若心头肉,不叫她吃半点苦,只教她学些粗浅武艺,以作强身健体。
却说这丁满江自十七岁入江湖后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直叫诸多江湖宿老羞愧低头。只可惜这江湖并非一方的江湖,善恶总相存。丁满江自然仇家无数,身上大大小小暗伤隐疾不可胜数。于大明历七十年冬,在家中溘然长逝,年纪不过半百。是年,丁慕之和张笃臣凭着丁满江死前叮嘱,将其骨灰葬在了清平县苍云山上。这一节方才的说书先生却没有说道,却是因为百姓听说书,与官宦人家梨园看戏是一般道理,总是爱喜剧多过悲情。
又说前几日乃是丁满江忌日,故丁慕之和张笃臣二人未等入冬便从京城赶往江南道祭拜丁满江,待祭拜过后又辗转回京。恰逢茶馆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又是与丁满江有关,也顾不得茶水粗淡,坐下来当个看客。听到说书先生说到丁满江身长八尺有余,使一口五十六斤重的长刀,骑枣红色骏马时,两人心中暗自好笑。丁满江不过六尺有七,较之常人尚短,怎生得八尺多高,况且当时的丁满江初入江湖,既无名声,何来钱财铸一把五十六斤重的镔铁点钢长刀,购置枣红色骏马。而后又说道苍云山上几百号劫匪,也是夸大其词,其实几十人罢了,仗着地势险要才敢为非作歹。不过两人也是听得开心,权且当做冲一冲祭拜之后的悲丧之情,便是听书后的赏钱也多给了些。
自方才说错话之后,张笃臣明白少说总比说错好,于是两人话渐少,速度渐快,快马加鞭之下,总算快要赶回了庵里,此时已经月上柳梢,漫天的星斗点缀着夜幕。当时正是农历十二月中旬,庵子又在山上,山路上已有些积雪。两人骑着两马走过山路,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丁慕之忽然说道:“张师兄,今夜你且现在庵里住下吧,路上有积雪,天色又暗,不好走。我让庵里的尼姑腾间房出来,你姑且将就一下。”
张笃臣本欲答应下来,又细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男子夜宿尼姑庵有违纲常,况且自己一个习武之人,又怕甚么路不好走,于是婉言拒绝了丁慕之的提议。
丁慕之劝说无果,只能作罢。她本是怕张笃臣连夜赶路多有不便才有此提议,但她亦知自己这个张师兄向来是书生多过武夫,迂腐得很。
这庵却名风雪庵,建在京城东边的黄梅山上,占地不大,黄泥瓦石,相比京城的其他寺院逊色不少,向来少客,庵里也只有少少四五个尼姑。至于这丁慕之为何住在这风雪庵里,后文却会提到。
再看这丁慕之和张笃臣两人已经赶到风雪庵门前。张笃臣见已将师妹送到庵前,正准备调转马头,却听见师妹一声惊呼。张笃臣心思一紧,一边赶忙翻身下马,一边询问丁慕之出了何事。
原来庵前多杂木,加上风雪庵此时背向月亮,月光稀疏,看不大清景象。丁慕之在推门进庵的时候,右脚不慎踢到了甚么东西,软软塌塌的,却不像是石头。张笃臣和丁慕之一同凑到前去看,一条深色的棉布毯子裹着一个婴儿,端端正正地放在风雪庵门前。张笃臣仔细地巡视了四周,风雪庵庵门内外都无人迹,估摸着这婴孩已被放在庵前有段时间,来人的脚印已经完全被风雪掩盖。果不其然,丁慕之抱起婴儿,毯子上全是些冰棱渣子,婴孩脸色铁青,已被冻得没有声音,只余下些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难怪方才被丁慕之不慎踢到的时候都没有哭声。
“可能是山下的贫苦百姓迫于生计才偷偷送到庵里来的。”张笃臣暗自推测。
“师兄,”丁慕之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眉头紧蹙。
“快先抱到房里去吧,你去准备点热水。”张笃臣知师妹想法,师妹向来心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看到一个未满岁的婴儿在风雪里受冻,必然是心疼不已。当下也顾不得拴马,从师妹怀中接过孩子,往她住的厢房跑去。
丁慕之烧开热水,抱回厢房时,正好看见张笃臣在给婴儿疗伤。习武之人,比之常人要不畏严寒并非无的放矢。个中缘由,大抵可以归咎到一个“气”字。但此“气”却不是志怪小说,野记杂文中的所谓浩然正气,而是与民间所传言的内力大同小异。练功习武,功法得当,便能丹田生气,通向四肢百骸,扩经拓脉,故习武之人大部分身强体健,除了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般数十年如一日锻炼的外因,也有内因。但为别人疗伤又有所不同,内力经由体内奇经八脉,再通过掌间传到他人体内却比为自己运功疗伤要困难千倍百倍,对运功者而言自然也要辛苦千倍百倍。
少顷,张笃臣方才将放在婴儿的胸前的手掌收回,额头已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师妹,将这婴儿放到热水了少少泡一下。”张笃臣接过丁慕之递过来的丝巾,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丁慕之闻言,脱去尚裹在婴儿身上的棉布毯子,将其小心放到准备好的热水里,水温刚好,不至于烫伤这个可怜的婴孩。也是这时,丁慕之方才发现原来这是个男婴。
“可惜我功力浅薄,这可怜孩子又在雪地里有些时辰,寒意侵入骨髓,能够救活已经是侥天之幸。除非师父在此,才能逼出全部寒毒。”张笃臣说到这里,方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暗自苦恼地看向丁慕之。却见丁慕之只把心思全然放在这男婴身上,全然不在意张笃臣的无心之语。这婴儿也不负张笃臣一番辛苦和丁慕之的满腔希冀,脸色逐渐恢复红润,呼吸声也逐渐粗壮,不似刚才的微弱。
“还需要日后以药石调理,方能见好。”张笃臣又说了一句。
“嗯,”丁慕之应了一句,没有再说别的话。张笃臣也只得跟着沉默。
半晌之后,丁慕之忽然说道,“师兄,我想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张笃臣闻言,大惊失色,“不妥,不妥,你一个黄花闺女,未婚未嫁,以后如何处之。”
“如何处之。”丁慕之笑道,“既然收养他,自然以母子处之。”
“断章取义,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笃臣道。
“师兄,我有自己的思量。这孩子被人弃在庵前,找回亲生父母是不指望了;庵里的道姑也都是可怜的人儿,更不能让她们坏了名声。也不知这孩子父母是如何铁石心肠,竟将这般可爱的孩子狠心丢弃,只能交由我将他抚养长大。”丁慕之和张笃臣说话时神色笃定,言辞凿凿,但看向婴儿时目光却又是千万分的温柔。
“你可怜庵里尼姑的名声,为何不可怜一下自己的名声。”张笃臣叹道,“不若将这孩子交由我抚养。”
丁慕之说道:“师兄你粗手粗脚,又不曾婚娶,如何照顾得好这个柔弱的孩子。”
话说道这般地步,张笃臣只好作罢,须知他这师妹容貌娇艳如荷花,性子却强硬似顽石。
“师兄,你说既然从风雪庵前捡到这孩子,便叫做渐之,如何,谐音捡之的意思。随我的姓,叫丁渐之,如何?”
“随你的姓倒是无妨,只怕将来也随了你的性子,像劣石一般顽固。”丁慕之知道张笃臣尚在恼怒自己刚才的决定,也不在意。是夜,因风雪庵前弃婴一事,张笃臣只好在庵里住下。
当日乃大明历七十二年冬,腊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