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熙21岁那一年的夏天,他当上了三八线以北的那个哨所的执勤班班长,每天带着三名执勤士兵往返于山洞,兵营和哨所之间,时而捡起一根小树枝放在嘴里咬咬,时而与自己的士兵开开玩笑,时而打开扩音器故意咳嗽几声调戏一下南方哨所的狗崽子们。日子就在这样的无聊状态中一天天度过。
转眼间到了秋天,那个傍晚,俊熙带着三名士兵刚刚结束执勤任务,从哨所回到兵营休息。就在他们打算先吃点东西,然后一起去山谷中的小池塘洗澡时,政委突然过来把俊熙叫了过去。
“李俊熙同志,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什么事,政委同志?”俊熙跟着政委走出了兵营。
政委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用手指了指刊登在头版最下方的一则消息,说:“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出版日期为2005年8月10日的《前进报》,俊熙仔细读着那条标题为“金证日同志下达指示,要组织最好的医疗专家救治在火灾中抢救国宝的劳动英雄”的报道。内容是这样的:“最高领导人金证日同志下达指示,要求平壤中心医院组织最好的医疗专家救治在丰城金正淑文化中心火灾事件中被烧伤的救火英雄李健雄。今年43岁的李健雄出生在平壤,是丰城金正淑文化中心的一名电影放映员。今年7月3日凌晨,丰城金正淑文化中心突然发生因电路故障而引起的火灾,正在值夜班的李健雄不顾个人安危,奋然冲进火海试图扑灭大火。然而火势迅速蔓延,仅凭一人之力无法控制火情。‘保护国宝要紧’!李健雄当机立断,用自己的胳膊肘逐个敲碎展示国宝的玻璃展柜,及时抢救出对民族具有重大意义的三件国宝---金正淑女士曾经盖过的棉被,金正淑女士曾经戴过的军帽,和一件金正淑女士亲手为金日城主席织就的金黄色毛衣。然而,在抢救国宝的过程中,李健雄却不幸被大火严重烧伤。金证日同志高度评价李健雄的英雄行为,并授予他朝鲜劳动英雄的称号。”
“啊?我爸……”俊熙顿时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反复阅读着那篇报道。
政委安慰地拍了拍俊熙的肩膀,说:“李同志的父亲默默奉献自己,成为了一名伟大的英雄。从现在起,李同志就是英雄的儿子了。这是件好事。李同志的父亲保护了国宝啊。身为李同志的政委,我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究竟被烧伤成什么样啊?到了哪种程度啊?”俊熙一时感到有些六神无主。
“今天第一军团的领导同志为此事已经特地打过电话了,指示我们把李同志尽快送到平壤去探望父亲。别担心,李同志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我能去平壤看父亲?”俊熙露出一副半信半疑地表情。
一个星期后,俊熙在政委和一名由第一军团派来的政治干部的护送下,来到了平壤。一下火车,他们就乘坐一辆人民武装力量部派来的专车匆忙赶去医院,看望住在四楼烧伤科病房的“电视台”。此时的“电视台”,全身裹着白色纱布正躺在病床上由一位中年女士用勺子一口口喂着切碎了的苹果梨。由于整个头部也被纱布紧紧包裹着,俊熙根本没认出来那位躺在靠窗床位上的木乃伊就是他的父亲。他也是居住在整间病房里的四位患者中伤势最为严重的一位。
“俊熙,我在这儿呢。”“电视台”发现儿子进来,急忙举起被纱布裹缠着的手,向他示意。
俊熙朝父亲走了过去,眼睛愣愣地望着这位恐怖的活体木乃伊。
“这位是崔春花女士,一直以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真是多亏了她啊!这是我儿子。”“电视台”向俊熙和后来成为他的继母的崔春花女士相互介绍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健康,完全不像是一名虚弱的病人。俊熙透过纱布的边缘观察到父亲脸上的皮肤呈现出焦灼的炭化状,看起来确实很严重。父亲则把视线投向了跟着俊熙一起来到病房的两位军官的身上,用敬语说道:“这两位是俊熙的领导吧。真过意不去,我儿子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吧。”“电视台”做出了一副稍微鞠躬的样子。
“哪里的话啊。您是国家的英雄。对英雄的儿子特殊照顾也是理所当然的。”
俊熙站在一旁,望着与两位领导用敬语寒暄的父亲,一时间他似乎觉得父亲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绝非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父亲。印象中的父亲酷酷的,除了对深爱的母亲会做出低三下四的妥协外,俊熙从未见过他与外人谈话时使用过如此虚伪的敬语。这五年来,父亲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他变成了这样?
“电视台”向两位军官主动介绍起自己在火灾现场的遭遇,并向他们述说自己获得劳动英雄称号的激动心情,还从病床旁的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枚劳动英雄勋章向客人们展示着。住在另外三张床上的病友和烧伤科的几名护士也都围了过来,用羡慕或是赞赏的眼神望着父亲。
崔春花女士在一旁用水果刀削了一只苹果梨,削好后,用刀切了一小块塞进俊熙的嘴里,用极其浓重的丰城话说:“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听说在部队做班长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长到我肩膀那么高,现在都超过我两个脑袋了。记得你妈妈那时候经常把她的旧衣服改了给你穿,把你打扮得好像个花姑娘,笑死人了。”
俊熙望着这位坐在床边的矮小的,皮肤黑黑的,头发被冷发精烫成绵羊卷的中年女士,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从前见过她,完全没有印象。
“您认识我?”俊熙好奇地问。
“岂止是认识。我还给你买过糖吃呢!那是你们家刚刚搬来丰城的时候。我是你爸爸的同事,不过我主要是负责乡下的流动电影放映站。”
这么说来,俊熙倒是记起了一些不甚清晰的模糊印象。崔春花女士用水果刀又切下了一小块苹果梨塞进俊熙的嘴里,然后拉着他的前襟让他俯下身,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可以叫我妈妈。当然起初可能不太习惯,适应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完,她把屁股向后挪了挪,若无其事地用水果刀切下一小块苹果梨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做出一副混杂着狡黠,自信与骄傲的表情,然后转过身,望着“电视台”,听他滔滔不绝地向客人讲述自己救火的经过。留下俊熙一个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