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镇芙蓉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芙蓉膏,可以随时续炮。富贵的人,晨晚无事,每每花一钱银子,买一炮芙蓉膏,——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炮要升到四钱了,——靠柜外成排椅子躺着,云烟缭绕中点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些钱,便可以呼唤捶背丫鬟,或者推油技师,舒经活络了,如果出到几两大银,那就能到隔壁大床,买一夜春宵,但这些顾客,多是破落户,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官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一边听吹拉弹唱,慢慢地腾云驾雾。
李乙己是而穿官身而坐着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官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李,别人要忌讳他的皇族渊源,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李乙己。李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点两顿炮,要一个推背。”便排出四枚小银。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李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李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皇族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李乙己原来也是大顺皇族苗裔,是大顺朝开国越王之后,但终于没有田产,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李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李乙己的名字。
李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李乙己,你当真是皇族苗裔么?”李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爵位也捞不到呢?”李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店小二周树木都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李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李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周树木说道,“你读过书么?”周树木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周树木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周树木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李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周树木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李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周树木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李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李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李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李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钱银子呢!”周树木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周树木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周树木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点一个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李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周树木,又说道,“点一个泡。”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李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李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李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李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周树木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钱银子,放在周树木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点完炮,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李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李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李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周树木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李乙己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