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熙与父亲从澡堂里出来时,崔春花女士早已买好了橙味汽水在外面等他们呢。他们从崔春花女士的手里接过汽水,把舌头染成橙色,然后心情愉快地穿好棉衣,走出了澡堂。此时,天已经黑了。天空中飘起了若有若无的轻雪。平壤的街头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亮起了许久未曾亮过的街灯。崔春花女士如少女般地惊呼着:“好美啊!”他们刻意放慢脚步,沿着人行道,在这飘雪的年终之夜,仔细品味着首都之美。
元旦一大早,父亲带着崔春花女士和俊熙一起前往市场,购买了三只黄色的菊花,随后他们跟着人流来到金日城广场,依照传统向那座高高矗立在广场上的金日成主席的巨大铜像鞠躬并敬献鲜花。当他们从广场回来时,俊熙在楼下的院子里发现了那辆载着他前往人民保安省大楼的白色面包车,只见那位人民班大妈和几位多事的中老年女邻居正与两位身穿便衣的人民保安员在聊着什么。俊熙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详的预兆。显然,对方在这时也发现了他们。正当他们一家三口朝着公寓楼走去的时候,交谈中的几位马上停止了交谈,纷纷把视线瞄准了“电视台”。尤其是那位人民班大妈,目光中充满了阶级敌人般的仇恨,她像容嬷嬷一样咬牙切齿地喊着:“李建雄同志,请到这里来一下。这两位人民保安省的同志又来找你调查情况了!”一位女邻居见他们走了过来,鄙夷地啐了一口,骂道:“畜生!”随后便转身走向楼梯间上了楼。
这两位人民保安省的人依旧是上次把俊熙带走的那两个中年人,他们朝俊熙点了点头,随后把目光朝向了他的父亲,其中一位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在“电视台”的面前晃了一下,问道:“你们去哪儿了?”
“我们去给主席像献花了。”“电视台”回答说。
人民班大妈“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然后鄙夷地瞪了“电视台”一眼。
“上车吧!跟我们走一趟。”那位人民保安省的人对“电视台”说。
崔春花女士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她转过头看了一眼俊熙,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那位人民保安员:“我们俩也跟着一起去吗?”
“不!不用。我们只需要李健雄同志跟我们走一趟。”
父亲被带上了白色面包车,随后驶离了院子。崔春花女士的腿好像都变软了,站都站不稳了,所幸在俊熙的搀扶下,她才吃力地上了楼。一进屋,崔春花女士就瘫软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脸,说:“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害的!我不应该多嘴。”
继母的举动让俊熙感到诧异,他蹲到她的身旁,抓住她的手使她停下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春花女士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不断地自责说:“都怪我!都怪我!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啊!”
原来,这个多嘴的女人有一天在和邻居们聊天时,无意中透露给邻居们一件事,那是某天晚上,“电视台”喝醉后对崔春花女士说的醉话。他说,他是真正的纵火犯。那场发生在丰城金正淑文化中心的大火是他亲手放的。他就是想要刻意制造一出救火抢救文物的假象,获得返回平壤定居的机会,让他的儿子能顺利进入戏剧电影大学替他圆一个电影导演梦。只是他没想到,竟在火灾中不小心烧到了自己,差点把命搭进去。如今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他都不敢照镜子,每当碰触到自己那如同老松树皮一样严重凹凸不平的皮肤就让他感到极度的自卑,他甚至产生了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
听了崔春花女士哭述整个事情的经过,俊熙顿时懵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事,要出人命的。贱女人啊!你怎么那么多嘴!不说话能憋死你?!崔春花女士只管哭,不停地哭,一边哭一边继续用手抽打着自己的嘴巴:“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这张嘴!”这让俊熙感到极度心烦,他一把将崔春花女士的手抓住,大声吼道:“别哭了!哭有个屁用!”崔春花女士哭得更伤心了,可她不敢大声哭,只能捂着嘴趴在地上哭。俊熙被继母的哭声烦得要命,他索性站起身把崔春花女士一个人留在客厅,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天空是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楼下,只有星星散散的几个像蚂蚁一样的行人在走路。
那天晚上,俊熙与继母两个人分别在自己的房间里,围着棉被坐在床上,呆坐整晚等待父亲的归来。可是父亲并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快到五点的时候,“电视台”才回来。他的嘴角有残留的血渍,眼角也有些淤青,好像被人打过的样子。
“你怎么了?爸。脸是怎么弄的?他们打你了?”俊熙问。
“没。没人打我。是我自己弄的。我不小心摔倒了。”“电视台”回应着,他从兜里掏出一瓶平壤烧酒放在桌子上,随后转身对崔春花女士说:“给我弄点好吃的,新年了,今晚咱们喝点酒。”
俊熙狐疑地望着父亲:“爸,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他们真没打你?”
“没有,真的,是我自己摔的。我下楼梯的时候,一不小心脚踩空了,从上面滚了下去。人一上了岁数,腿脚就变得不灵活了。”
“他们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还是那些话。我也和他们说了,那都是外面的谣传,有人嫉妒我。”
崔春花女士把家里剩下的土豆和盐渍肥猪肉切成小块,与辣白菜一起煮了辣肉汤。随后把“电视台”带回来的那瓶平壤烧酒拧开,为他斟了半杯,但她不敢用正眼看“电视台”,自始至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倒满!”父亲用命令地口吻说。
崔春花女士于是把酒杯斟满。
“给俊熙也倒一杯。”
崔春花女士起身出去取了一个酒杯,为俊熙也满满斟了一杯。
“也给你自己倒一杯。”
“我就不喝了吧。”
“喝。必须得喝。今晚我们都喝一点酒,然后早早睡觉,明天继续去人民保安省报道。”
“明天还去?”俊熙担忧地说。
“嗯,还得去。还没了结呢。”
崔春花女士出去又拿回了一只杯子,为自己也斟满了酒。于是,三个人就着辣白菜土豆肥肉汤,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父亲的兴致很高,一边喝酒一边向大家讲着他小时候的笑话,还一首接着一首的唱起了歌。很快,一瓶酒就喝光了。父亲命令崔春花女士去把他珍藏着的一瓶红星二锅头白酒拿过来,然后他们继续喝,继续唱,唱到兴头上,父亲站起身,左手拉着俊熙的手,右手拉着崔春花女士的手,三个人围着桌子跳起了舞……“端午佳节,春光无限,如梦如幻,一见钟情……”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把酒全部喝光了。崔春花女士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客厅的地上睡着了。俊熙也喝醉了,他只记得他的父亲一边唱歌一边大笑,笑着笑着,最后却哭了出来。再后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等到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是跳楼死的。当天晚上,趁着大家都喝醉的时候,“电视台”独自来到了厨房外的阳台,打开窗户,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跳了下去,当场就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