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已经记不起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每一天都在桃夭的花光和南烟的剑影里睡着，像是在碧桃山永远不败的春光里，做着永远不醒的梦。
他喜欢这样的安稳，尽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碧桃山还是四季分明的时候，陆离正跟着沈师傅一行人走南闯北，沈家祖上在叶城也是江湖名门，传到他这辈不知何故，只得流落江湖混口饭吃。
陆离跟着他学了些花哨的功夫，倒也规规矩矩，却并不漂亮，和他的人一样。
其实他长的并不丑，多看几眼也有那么几分清秀，只是大多人连第一眼都懒得去看。
因此大多时候，他都是没什么存在感的配角。
他也不怎么在意，从有记忆以来就是这样跟着不同的人，经过不同的地方，遇见的人太多又离别的太快，他甚至想不起来遇见的每一张脸，也没有人真的愿意停下来听听他在想什么。
久而久之，就觉着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在碧桃镇上停留了一年，大多时候陆离喜欢在下午的时候，偷偷爬上碧桃山，靠着一株看起来有很多年的老桃树眺望远山，直到太阳西下，天边出现第一抹粉红，像极了沈洛洛笑起时的脸。
沈洛洛是沈师傅的女儿，今年十六岁，出落得明妍娇媚，是陆离记忆里为数不多的面孔中，第一个让他觉着这世上如此美好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对女孩子心生向往的人。
陆离第一次见到沈洛洛，是在叶城南的小巷里偷了王大娘的包子被追着满巷跑。
沈洛洛穿着淡紫色的布裙坐在巷口那株紫藤花做的秋千上，深深浅浅的紫色落在她的裙边上，白皙透明的肌肤像叶城北少爷腰上挂着的羊脂玉。
她看见狼狈乱窜的陆离，忽然从秋千上跳下来，拉起他朝大街跑去。
她跑的极快，像一阵清风，陆离几乎是被拖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城南河边才停下来。
陆离看着她被河风吹起的发梢丝毫不见凌乱，再看自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本来就乱的头发更是像一团稻草一样耷拉在眼前，对这个姑娘立刻心生崇拜起来。
“我叫沈洛洛，你叫什么？”姑娘转头的时候，陆离正盯着河面那个晃动的剪影，夕阳落在水面，她的面孔在波光中静止，被淡淡的光芒笼罩。
“陆离，光怪陆离的陆离。”陆离觉着之前所有颠簸流离，为了这一刻都是无比值得的。
“我最讨厌王大娘了，她总想让我爹把我许给她儿子，谁要嫁人了，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地方吗？”
陆离不知道说什么，那些不同的面孔，不同的风景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跟着她，以后会……
他这样想着，脱口而出的是，“好呀，我陪你去。”
“你说什么？”姑娘愣了一下，陆离的脸瞬间红了，像一颗熟透了的番茄。
“不是，我是说我去过许多地方，我……我……”陆离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沈洛洛轻轻的笑了，她拨了拨陆离稻草一样的头发，“你今年多大了？你的家人呢？”
陆离摇摇头，除了名字外他对自己一无所知，名字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不如我给我爹说说，教你点功夫以后跟着阿毛他们，辛苦是辛苦，总比你偷人家的包子要好。”
“我......”
陆离想说他只是一时英雄落难，才沦落至此，但自己那些经历都算不上是什么英雄，只好闭上嘴巴。
后来他回忆起跟沈洛洛的第一次见面，总是会觉着脸红，一点也不光彩，不过只要能跟着沈洛洛在一起就很好。
有时候，陆离坐在山上的老桃树下对着天边粉色的彩霞，也会幻想他的爹娘都是神仙，他只是不小心流落人间，就算不是神仙是妖怪也好，或者有一天可以遇见传说中的高人。
这样他也可以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拯救世界，在众人瞩目中，踏着天边的云霞来接自己喜欢的姑娘。
只是神仙妖怪都在传说里，陆离长这么大，不要说神仙了，连妖怪落下的毛都没见过。
那年春天，陆离第三百次登上碧桃山，靠着那株含苞的老桃树眺望远山，温暖的阳光融化了山顶最后一丝雪，忽而落下一瓣桃花来，风中传来风铃一样的笑声，他抬起头。
刹那间，那株桃花全然盛开，像一个女子轻扬起曼袖，裙摆铺散开来……
竟是满山的桃花一丛丛，一树树接二连三的绽放，从此再也没有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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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天，陆离决定和沈洛洛表白心意。
毕竟沈洛洛今年十六岁了，不能再用贪玩做借口，她终究是要嫁人的。
温柔的暮霭弥漫在山间，漫山遍野的桃花将天空染上了淡淡的霞光。
陆离折了一把桃花小心翼翼的包好，他幻想着自己披着这身粉红色的光芒走下山，昂首挺胸的走过阿毛他们身边，缓缓走到沈洛洛面前……
“洛洛，我可以陪你去这世上，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陆离第一次觉着自己也不是很差，像是披着霞光而来的盖世英雄，一步一步走向让自己心生欢喜的姑娘……
入眼是一片喜庆的大红，阿毛正往院门上挂着灯笼，看见晚归的陆离，突然扯起嗓子大喊。
“该死的陆离，你跑哪儿去了，没看见这么忙，快来把这个挂上。”
陆离愣住了，触目之际全是铺天盖地的大红，在这样浓郁的色彩下，他身后的余晖，消失在夜色中。
“小姐三天后就出嫁了，这灯笼不挂好师傅是要骂人的。”
“蠢货，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陆离心中的城池一片兵荒马乱，那些在脑海中构建的城楼轰然倒塌，残砖断瓦纷纷掉下来，砸得他灰头土脸。
“陆离，我要嫁人了。”
沈洛洛娇羞的微笑让她整个脸庞灿若桃李，雪白的脖颈上，一枚精致的墨玉坠格外耀眼。
“这是张公子送给小姐的，听说要比叶城北少爷的白玉还要贵重十倍。”
“张公子可是从京城来的，你还不赶紧把灯笼挂上。”
陆离觉着他应该说些什么，但看看她身后那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男子，再看看手里捏着一把蔫桃花的自己，轻轻应了一声，接过灯笼挂在了门上。
忽然觉着门口有一道目光正打量着他，看过去空荡荡的门口只有灯笼，还有他的影子。
沈洛洛出嫁的那天，陆离再一次爬上了碧桃山，站在漫山遍野的桃花中，看山下碧桃镇一片张灯结彩。
粉色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雷声大作，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他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令人心惊的一幕，无数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碧桃镇，是哪个门派的高手？
不是高手，连人都不是。
陆离看见了无数匹黑色的狼，像疾风穿梭在骤雨间，涌向碧桃镇，撕咬着，嚎叫着，夹杂着人们惊慌的呼喊，房屋墙壁轰然倒塌的声音……
还有一片在风中熄灭的红红绿绿的灯笼。
陆离想起沈洛洛就在山下，他疯狂的朝着山下跑去，山路却好像没有尽头。
他醒来时正躺在沈家小院的屋顶上，月光如同流水倾泻在他身上。
疾风，骤雨，狼，似乎都只是一场梦，梦里他也没能救出喜欢的姑娘？
“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陆离从屋顶上一跃而起，差点掉下去，好不容易站定，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逆着月光，持剑而立，墨衣黑发在风中轻轻的飞扬，像他无数次幻想中的世外高人，更像他幻想中的他自己。
“我要走了，狼妖来了没人管你。”
“我说你是有病吧？”陆离有些妒忌，又有些嗤之以鼻，“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
墨衣少年转头看着他，眼眸里倒映着清冷的月光。
陆离没有说下去，他看见惨白的月光下，沈师傅和阿毛，还有许多镇上的人……
尸体散落在大街上，一顶花轿碎落在街边，大红绸缎堆在一旁，而花轿里的人不见踪影。
四下寂静，只有屋檐上雨珠滴落的声音，告诉他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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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在云中隐去，山风吹起之处，桃花簌簌啦啦地落下，逐渐幻出一个女孩子的轮廓。
“妖......妖怪。”陆离躲在少年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妖怪，却比想象中的要好看。
“嘻嘻嘻，小离没有见过妖怪。”这风铃一样的笑声，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陆离觉着有点奇怪，他并不十分害怕这个从桃花中冒出的女孩子。
“我胡乱叫的。”少女满不在乎的语气让陆离有些生气，名字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那花妖你叫什么？”陆离从少年背后跳出来，指着这个少女大声说到。
“桃夭。”少女从屋顶上跃上树枝，朝陆离砸着花瓣，“花妖也行，反正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才有意义。”
陆离抬头看着少女，在心中念了一遍，原来名字要别人说出来才有意义。
“我去黑风山，他今夜就交给……”少年看了看山色深处，又看了看桃夭。
“我也要和小南一起去找狼妖。”桃夭落在少年面前，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能留他一人在这。”少年看了一眼陆离，语气十分坚定。
陆离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家伙，突然觉着心中有一处地方燃起一点温暖。
“那就把他也一起带上。”桃夭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陆离有点懵，这是要带着他一起夜闯狼山？就算他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要拯救世界，但也不能白白去送死啊。
“没事没事，你们忙，我就在这里。”
“你可要想好。”桃夭一点点把脸凑近陆离，手里不断比划着，“这里有那么多惨死的冤魂……野鬼……”
“啊！”桃夭的脸越来越近，陆离脸一红，往后退了一步，落下房顶，掉在了地上。
“嘻嘻嘻，小离怕鬼。”
“我不是怕鬼，你说你吓人就吓人，靠那么近干嘛。”陆离捂着后腰看向桃夭，心想着死花妖白长这么天真烂漫，差点让她骗了。
“既然小离说他不怕，那我们走吧。”桃夭的眼角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碧桃镇在黯淡的月色下只看得见漆黑的轮廓，陆离看着散落在大街上的尸体，突然觉着一阵阴风从背后吹过。
“那我……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