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够大,人也不多,骑着自行车不用一个小时就能绕着镇子逛一圈,一半的时间都在和熟人打招呼;小镇不够干净,夜市的油烟堆成了闪亮的黑泥,即使在春天,落叶也总是扫不干净的样子;小镇也不够繁华,十点过后灯火就稀疏了,好多女生想要男生想送的小礼品在镇子上怎么都找不到。小镇没有蛰居的豪门,也没有落魄的江湖大佬,满足不了小镇上少男少女们那一颗颗不安萌动的心。小镇有的,只是一座山,一个诗意的名字,和一群不安萌动的孩子。山叫堆蓝,镇子叫启枫。堆蓝晚翠的景象小有名气,也只是有游人陆陆续续地到郊区的堆蓝山上流连一番,却很少有人到不远出的启枫小镇里来。所以每当孩子们都应着妈妈的呼唤回到屋子里后,小镇就落入了一片安详平和之中,甚至让人觉得平庸得暮色沉沉。
好在孩子们永远躁动不安,永远生机勃勃,永远向往着外面更广阔的天空。
于是就有好多孩子趁着夜色苍莽,父母正疲乏不堪的时候,牵出自己的座驾——自行车,然后三五成群,啸聚山林,在马路上想象自己是一方豪强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于是豪情万丈,拔(shou)剑(pai)击(long)柱(tou)而歌。
现在南正街上就行走着这样一伙人,打头的是一辆折叠式自行车,小小的轮子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一颠一颠的,坎坷得车上那位平头圆脸的小胖子抱怨不断。小胖子后面跟了一辆变速跑车,慢悠悠的很是辱没它的性能。一位斜刘海遮住一只眼睛的清秀少年不停地把玩变速器,让车子在2-4和2-5档之间换来换去。
清秀少年砸了一下龙头:“我说杨泽,你能不能给我快点儿啊!”
小胖子头也不回的说:“我这车能快吗?再快一点儿它不散架朕也要散架啦!”
清秀少年撇了撇嘴,不吭声了,还是去玩他的变速器。
小胖子努力地控制折叠车的那俩小轮子小心翼翼地绕开路上的石子和浅坑,也没再说话。
太阳这个时候已经快完全沉到启枫大酒店那块硕大无比的招牌后边了,只小小地露出了一条殷红的边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折叠车和跑车的影子在路上越拉越长。
清秀少年正想着要不要再催一催前面那个死胖子,就听着杨泽压低了声音喊他:“嘿,李周,你快看诶!左边有美女。”
李周茫然地抬起头四处搜索,怎么也找不到杨泽说的美女,又一直听见杨泽在耳边评头品足,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挠。
“哇,看见了吗?双胞胎诶,看那气质……”
“我靠,笑得好好看!李周,你真该看一看!”
李周一下子把车拉到了2-7档,赶到和杨泽并排的地方猛拍杨泽的肩膀:“到底在哪儿啊?你别自个儿傻乐呵!”
杨泽努努嘴:“那边,味添面馆门口吃面呢!”
李周迅速摆头望过去,只看到两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女生说说笑笑的,正想认真看的时候,有人吃完面起身付账,恰好挡住了李周的视线,直到拐过了下一道街口,李周也没看清楚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姣好面孔。
只是瞬间的失神,回过神来满眼又是夕阳的红,杨泽已经脚撑着路面停在了不远处:“嘿!还嫌我骑得慢,你怎么落这么后啦?”
李周应了一声,赶忙骑车跟上去:“哎我说,开学前一天去包夜真的好么?我还没去过网吧,直接就来这么刺激的我怕受不了啊。”
“就是因为要开学了,我才带你来网吧嘛。”杨泽放慢车速等了一会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启枫一中的作息时间有多残暴!
“这样的日子,以后就少了哦。”
又是一阵失神。
停好自行车,杨泽率先掀开门帘进了网吧,李周也掀开帘子,却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这时一阵隐约的电铃声从镇子另一端的北正街传来,李周知道,这是启枫的学生上晚自习了,而他们下晚自习的时间却是他从未有过的概念。
“有什么好犹豫的。”李周自言自语了一句,一松手,把整个红色的黄昏摔在身后。
……
一条巨大而柔顺的黄色土狗懒洋洋地趴在铁门里面,只在屋里脚步急促时抖动一下耳朵。晚霞已经从它的眼睛里消失了,按它的经验,现在应该是主人休息的时间了,今天似乎不同以往。不同在哪儿呢?对了,今天小主人好像特别兴奋,在院子里跑进跑出了好些次。也许吧,谁知道呢?黄色土狗用前爪摁着自己的脑袋,最后看了一眼绿油油的油菜田,没有光的时候黑不溜秋的像块荒地。离人们最松懈的时候还有一段时间,还够睡一觉。
明晃晃一百瓦的大灯泡已经点亮了,叠好的衣服整齐地码在床边,一个大旅行箱开着盖子放在地下,一个腰背略微佝偻的男人顶着一头油亮的黑发,试图把所有可能遗忘的东西都搜出来。仔细看的话,一根根飘扬出来的银丝比油亮的黑发更晃眼。男人就这么走来走去,没有搜出什么东西,倒是走出了一头的热汗。
“唔,夏天这么快就到了啊,还没准备好呐。”男人揩了揩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感叹,为了快到的农忙呢,还是别的什么。
这时,一个瘦弱的少年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把水递给那个腰背佝偻的男人:“我说爸,不就是去上个高中吗?以前一直是住校的啊,现在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呢?”
男人坐在床沿上一口咕嘟完了一杯水:“那咋能一样啊!以前你忘了啥东西,我塞包烟就能进去看你。以后行吗?”
“哎,老忙这些有的没的,明天下午才报到,急什么?”少年抓起床上的衣服就往行李箱里边塞,“我来吧,你还是一边歇着去。”
“哎别!”男人把杯子一扔就扑过来把少年挤到一边,“像你这么放能放多少东西?早就说啦,要整齐,要有条理……”
常年的劳作带给男人的除了黝黑的皮肤还有铁石般的肌肉。少年挤不过他,索性就站在旁边看他唠唠叨叨地忙忙碌碌,很认真地看。男人毕竟是老了,老了就爱唠叨。早年男人走的是冷酷路线,平日田间地头的都隔那么远,没个人说话,也就习惯了,现在却像闲不下来似的,总爱唠唠叨叨,总爱忙忙碌碌。
最后男人扶着腰起来,挥挥手:“回房休息吧,杵这儿看啥呢,回去吧。”
少年点点头,扭过身子往外走。看着儿子的背影,男人一屁股坐在床上,翘起腿就叼了根烟,没点。他正在戒烟,儿子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文化人呐。”男人把烟重新塞回纸烟盒里,往嘴里猫了颗糖。
……
“是这儿吗?”一声清脆的女声,是普通话。这在人人都说山话的启枫可不常见。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抓着一个高大女人的手,靠在她身上奶声奶气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和妈妈撒娇。
“是啊,你看那个牌子:启枫镇第一高级中学。”女人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真是不想出来。我说涂涂,不是已经来过好几遍了吗?”
“前几次来和这一次感觉不一样嘛。”声音愈发嗲了起来,“以前是来参观,顺便陪你们缅怀一下青春;现在轮到我自己来上学了,紧张嘛,看一看怎么啦?”
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女孩的小手,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多的是时间给你看,不到一年,你肯定是再也不想见到这所学校里的任何东西了。”
“我知道,”女孩抓着妈妈的手晃了一下,“‘但是十年后肯定梦里都能见到它’对不对呀?”
“是啊,”女人望着学校里面通明的灯火,微微恍惚了一下,“我现在都还能梦见这所学校,只不过和现在的样子可不一样了。”
女人拖着女孩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女孩回望了一眼:“都八点多了,怎么学校里还这么亮啊,他们晚上不知道关灯省电吗?”
女人“噗”地笑出声来:“呀,差点忘了跟你说了,启枫一中晚上是要上晚自习的,大概十点多才能回家。现在还早着呢!”
女孩踮起脚,努力地把脸凑近,瞪大了一双眼睛,活像一只小动物:“为什么啊?耍我啊!广州的学校就不上晚自习的!”
“广州很多学校也是要上晚自习的。”女人耐心地解释。
“可是我家对面的那个高中就不上晚自习啊!”女孩抓起妈妈的手左右晃荡起来。
“那是一所私立高中,号称是贵族学校。”女人指尖点在女孩的鼻子上,“而且你记住,往后三年,这儿就是你的家。”
女孩嘴一扁,闷声闷气地说:“这儿有什么好的啊,它凭什么是我的家。”
女人轻声笑了,拉起女孩大步走了起来,手指着一栋烟火气息浓郁的民居说:“往后我丁春兰就住在这儿啦!你说,这儿不是你的家,还有哪儿是啊?”
女人大步地朝前走去,女孩在后面颠颠地跟着,边走边点头。
校园里明晃晃的灯落在身后,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