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8月25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压不住屋外的燥热,阴沉灰暗的天空反而给这座繁忙的都市增添了一份阴郁。
陈沐霏站在高楼的落地窗边,静静看着大雨在玻璃上形成雨帘。真空玻璃隔绝了室外的闷热,她悠闲地透过模糊的窗子看着对面的写字楼,想象着里面焦头烂额的都市白领们俯首在办公桌旁,如机器般地扫视着电脑屏幕,修改着方案。
四年后,等自己大学毕业,朝气蓬勃的年轻梦想是否也会沦为社会中权力猛兽压榨剩余劳动力的资本?
带着金属质感的音乐开始响起,沐霏回头,向中央的T台走去。一位位高挑优雅的模特从幕后走出,踏着音乐,身披时尚的服饰,在绚丽灯光的点缀下,缓缓走上T台,带着都市人一贯的冰冷表情在有限的时间内搔首弄姿。
音乐来到高潮,陈沐霖出场,踏着轻健的猫步走上T台,手插腰间,微扬下巴,她白皙纤瘦的裸露身躯套着一件黑色的低胸连体长裙,手腕和腰际上金色的配饰闪闪发亮。紧随脚步的音乐和她甩在身后注目的眼光成了她高贵的裙摆。舞台灯光的明暗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肌肤,一道淡淡的****内敛展露。
她狐媚地一笑,狭长的双眼如能摄人魂魄。她一甩飘逸的秀发,乌黑的长发中飘出一缕艳丽的粉色......完美转身,回眸,台下掌声雷动。
陈沐霏也不例外,她站在台下,心里有些小小的骄傲,这是她的孪生妹妹陈沐霖。
她们很像,有相同靓丽的外表和倔强的性格,她们聪慧倨傲,各有主见,是生活中强大的执行者。
但她们却又及其迥异......
陈沐霖放弃了高考,签约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沐霏相信,这是她妹妹向往的生活。
虽然她们彼此话不多......
沐霖算是个小小的微博红人,微博粉丝数已经接近7万。喜欢摄影在沐霏看来算是她唯一的爱好,从高一开始,她便摆弄起各种摄影器材,甚至在家里自己的房间搭了个小小的简易摄影棚。但她拍的东西,有时挺让人觉得捉摸不透的,不知是否是她不成熟的摄影技术造成的,还是她就喜欢这些光怪古里的东西。
有一次沐霏看到一张黑白照片,她拍的是一个大头的SD娃娃被反手绑上铁链,哥特式的长裙凌乱不堪,她在她的塑胶皮肤上画上红色的擦伤痕迹,同样被绑住的脚腕处因挣扎而血肉模糊,她被丢弃在未烧尽的废墟上,火舌撕咬着她的肌肤,半边小脸已是焦黑。照片中,娃娃的双眼反射出火光,如同在哭泣。
好在大约一年前,她不再走这种风格。她喜欢复古风,便把自己打扮成好莱坞老电影里的明星角色,像奥黛丽赫本,费雯丽,格蕾丝凯丽之类的。欧洲中世纪帝王家族里的女王和公主,妆容和服饰就模仿油画里的造型。还有会模仿拍摄如带珍珠耳环的少女,穿夜礼服的少妇,这样的名人名画。
在经过妆容和服饰的调整,如果说总体造型的相似度10分的话可以打上6分,那么在神态上的相似至少可以打上8分。孤傲的欧洲女王和公主,不同的人物,扬起的下巴和眼角的方向,她似乎都做过精妙地把控。不多一分,不差一里。奥黛丽赫本的优雅高贵和俏皮灵动以恰到好处的比例混合,在她的眼神中展现得淋漓精致。以至于那些静态照片光影明暗都近似完美地诠释着画面主人翁的性格与心境。
有时,她也会来到海边,站在堤坝处的栏杆边,模仿像《呐喊》这样的名画,再经过特殊的PS处理和调色,让人仿佛看到现实版扭曲的世界和和随时将要爆发的恐惧。
她的粉丝数在上涨的同时,平时就一般般的成绩也如过山车般快速坠落。
这一切都被看成了不务正。
而她从不管大人们的眼光,继续“没心没肺”地生活着。
彩排结束,陈沐霏来到化妆间找到了自己的妹妹。通透明亮的化妆间里依旧忙碌,每个人都在为明天的正式上场做最后的准备。沐霖坐在当中的一个化妆桌前,默默地修着指甲。
“沐霖,你一个粉丝送的。”一位实习工作人员将一份打包的外卖放在沐霖的面前。
“帮我拆开。”沐霖没有抬头,冷冷地说道。自顾自继续修着指甲。
实习生不敢得罪眼前冷漠靓丽的模特,乖乖地拆开塑料袋,打开盖子:“哇,是鲍鱼鱼翅羹。”一股诱人的鲜香瞬间淹没了原本胭脂粉黛的芳香,也提醒着忙碌的人们晚饭的饭点到了。
“不错嘛,我也正好饿了。”沐霏背靠在化妆台上,被这浓郁的味道吸引,刚想拿起塑料调羹,稍稍尝一口。
沐霖抬眸,看了一眼桌上的羹汤,放下锉刀,一把夺过沐霏手中的汤匙:“给我的。你最好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沐霏没再说话,她已经习惯了妹妹的冷言冷语,将此看成是沐霖的任性。作为姐姐没什么好计较的。
“吃什么吃,都不知道是谁送的就吃,你这个当姐姐的也真是。”不知什么时候,沐霏沐霖的母亲张悦来到了化妆间,拿起那碗鲍鱼鱼翅羹直接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两边正忙着卸妆的模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厌烦地看着这位中年妇女。滚烫的液体溅出,沐霖不禁缩了一下双腿。她抬起头怒视着母亲,紧蹙地眉宇微微颤动。沐霏意识到,再不采取行动,一场大爆发即将到来。
“妈,不是让你在车里等着,别上来的吗?”沐霏将母亲拉到一旁,亲声责备。
“你看看你妹妹,混成这样,穿的这是什么呀。模特,说说好听,都是卖肉的。”母亲并没有说的很大声,但在这不大的化妆间,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你妹妹要是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沐霖倏地一下站起,踩着十多厘米的高跟鞋站到沐霏与母亲的面前:“张悦,出去。”依旧一贯冰冷的语调。
“沐霖,不能直乎妈的名字。”沐霏严厉地责备道。
“你不就是考了个名校吗?我不就是连高中都没毕业吗?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当好人,我,不领情。”
沐霏听着沐霖的讥讽,满腹委屈,她怎么假惺惺地当好人了,她理解沐霖的爱好,她并没有别人一贯的偏见,甚至沐霖签约模特公司,都是自己慢慢一步步说通顽固传统的母亲的。
但她又似乎能理解妹妹所做的一切叛逆行为。她只是没走别人为她预设的路罢了,要摆脱条条框框冲破规则需要忍受多少千夫指?她才19岁,又如何在满是恶意的周遭辨认出一片卑微却纯净的好心?
“诶,你这孩子,你姐姐照顾你的还不够多吗?”妈妈开始和沐霖互呛起来。
“没有谁照顾谁,我今天的所得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不像某个女人不就是被我爸干了20年而得来的衣食无忧吗,结果怎么着?还不是被一脚踢开。”
“沐霖,你怎么这么说妈妈呢?”沐霏被沐霖口出狂言所震惊。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沐霖的脸颊上,化妆室内瞬间静默。
突然,沐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修眉刀,指向母亲,沐霏将母亲一推,挡在她身前。一阵刺痛突然袭来,沐霏摸摸鼻梁,指尖上立刻染上了鲜血。
沐霖一怔,立刻恢复了先前冷冰冰的表情,拉了拉衣服,回到化妆台前坐下,放下修眉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你捕捉不到她脸上任何一丝的愧疚之情。
化妆间的工作人员见状,倒是慌了神,拉着沐霏和母亲张悦出去,找来医疗箱,清理了沐霏的伤口,贴上邦迪。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沐霖是成人了,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且事已至此,你能怎么办。不要一碰面就吵,我也真是受够了。”沐霏忍着痛,她想起家里的一切战争都是从沐霖宣布退学的那个夜晚开始的。曾经的自己一边要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一边要承受高考的压力,简直苦不堪言。
然而生活,并没有因一切都尘埃落定而恢复平静。
沐霏让工作人员向沐霖转达,她和母亲在楼下的车子等她,一起回家。
雨势渐渐变小,但路上的积水并未褪去。闷热,污水,和潮湿的空气在晚高峰的档口轮流挑弄着行色匆匆的下班族最低的心理防线。
母亲将车开到大楼的门口,默默不语,兴许是被沐霖刚才的所作所为吓到了。沐霏摁摁鼻子上的创可贴,血液已渗到了表面。
卸完妆的沐霖走出了大楼,她径直走到停在母亲车子前面的一辆保时捷,拉开车门,亲昵地一笑上了车。保时捷伴着马达的轰鸣声扬长而去。
“走吧,妈,她的粉丝送她,我们先回去吧。”还没等沐霏说完,母亲便快速发动车子,冲破跳转的黄色信号灯,紧跟上差点消失在视野中的保时捷。
保时捷不断地绕着圈子,在驶上拥挤的高速后在车流间来回穿梭,母亲驾车紧跟其后,一路上面无表情。
“妈,其实你不必这么看着她,假释官都没你这么严厉。”
终于,在一路的逃避和追击后,两辆车都停在了小区门口。保时捷的驾驶座上走下一名男子,胳膊上裸露的花臂触目惊心。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从车后绕到副驾驶座的位置,他不忘傲慢地鄙视了一眼车里的沐霏以及她的母亲。
他假装绅士地为沐霖开了车门,沐霖优雅地下了车,对男子邪魅一笑,一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双脚,两人在众目睽睽的街道上毫无忌惮地热吻。
沐霏坐在车内直视着他俩,以及男人对着她竖起的中指,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三个人无言地站在上了新漆的电梯里,沐霏站在中间,母亲和沐霖分别站在她的两侧。黑色的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缓慢的跳动着,头顶上的风扇嘎吱嘎吱地作响,无精打采地将刺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内越吹越浓......
电梯门打开,沐霖快步将沐霏和母亲甩在身后,她掏出钥匙快速打开家门,在沐霏和母亲面前又将防盗门重重关上。
屋里漆黑一片,家中的一只泰迪小狗“WIFI”扑了上来,沐霏抱起它,看到沐霖的房门缝隙透出白炽灯的光亮。沐霏轻手轻脚地走到沐霖的房门前,她小心地打开门,尽量不弄出一丝声响。
沐霖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她新买的相机。
房间封闭式阳台上摆放着她的各种摄影器材,反光板,光照灯,还有高高低低,沐霏看不懂,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的三脚架好几个。
阳台的一边被她挂上了黑色和白色的背景纸。整个阳台就像一个小型的拍证件照的照相店。
因此,她的房间很少会开窗,也总是拉着窗帘,在这样灰蒙蒙的天气,更是显得房间阴暗无比。人工照明几乎成了这间屋子的唯一光源,在这些黑色机器的映衬下,这间屋子透着一丝丝冷酷的味道。
而这略微冷酷的房间,也总是能被她创作出奇妙的照片。
她凌乱不堪的床上堆满了各种衣物和书籍,书大部分是和摄影有关的,在书籍的最上面放着一张CJ某展台的签约合同。
“没什么事,就快关门。”沐霖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门口的沐霏。
“待会儿,随便煮点饺子吃,很快能开饭。”
“我不吃,减肥。”
沐霏抿了抿嘴,在关门前最后提醒道:“合同......记得别乱签,看仔细。”
“你鼻子没事吧?”沐霖轻描淡写地问道,手上依旧在摆弄相机。
“啊,没事。”沐霏关上门,虽然沐霖的语气冷淡,但沐霏的心里却涌上一丝暖流,她明白,这个死要面子的妹妹,在和自己的“相杀”中还是关心着她的,她的敌对对象主要还是母亲。
吃完饭正好是7:00,沐霏打算追几集《怪奇物语》再出去散步,她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运动,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做准备。
只是,今天沐霏打算要比平时再晚一个小时。
“妈,我出去散个步。”母亲这个时候已经躺在客厅的沙发里,这个点,她要追黄金档的剧,还要回放看那些家庭调节类节目。
“这么晚了还出去?早点回来哦。”母亲关切地说道。
夜晚明显比下午要舒爽许多。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降温,风吹来也有丝丝柔和的凉意。盛夏的蝉鸣清晰而明亮。街声的喧闹慢慢消止,卷帘门被拉下的声音宣告着一天忙碌的结束。
“我快到了,你要到了吗?”沐霏发了一条微信给他。
“他”是沐霏在一个高考互助的微信群里认识的,彼此还没有见过面,曾经他们在群里,会一起讨论难题,分享资料。而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总是能够摈弃传统的做法而用不同的更为巧妙的思路来解答难题。就好似经验丰富的摸金校尉,不论地形多么复杂,无论是连绵的山脉还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他都能精确的找到盗洞。
这让沐霏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情。
在他的朋友圈,沐霏找不到任何一张他的照片,也找不到关于他年龄和身份的痕迹。唯一能从他把马云的照片作为头像这点来看,沐霏猜测他应该是一个挺有上进心,还未实现理想的年轻人,或许还在读大学,或许刚刚毕业处在创业初期。他应该是个挺阳光的人,可能会有一丝害羞,应给挺有幽默感的,穿着运动服的男生。
他们约定在世纪公园南门口马路左起正中间路灯下的长椅见面。
他还没到,沐霏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差5分钟。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由于施工长期延期而造成的断头路,所以平时就很冷清,没什么车辆,现在这个点已经嫌少有行人经过了。
沐霏身后的公园早已关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挡不住寂寥阴森的气息。花坛里被囚禁在栏杆之后的灌木丛在离开了早晨人们的欢声笑语后,如同颜容枯萎的老妇人哀伤地被漆黑包围着,它们前赴后继地挤向栏杆,从空隙伸出的枝叶极力却又无助的乞求着触碰光亮的边缘。茂盛的大树,不再被孩子们环抱围绕。在夜色的更替下,它们转了一副面孔,如同坚定而无情的士兵,看守着他身后的集中营。
沐霏不敢回头看,担心身后的漆黑中突然会有可怕的发着亮光的眼睛盯着他看。
微信上的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他怎么了,没有出事吧。为了减缓害怕的情绪,沐霏发了一堆“挖鼻孔”的微信表情给他。
沐霏手里捧着一盒自制的巧克力,呆呆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仿佛看着那些一闪一闪的广告牌还有那五颜六色的霓虹彩灯,也能置身于市中心的人群之中,不再感到寂寞和恐慌。
对于他们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几天后,沐霏将步入大学,在这座象牙塔里生活让她感到向往,也对未来即将能在无人管束的夜晚体验糜烂疯狂的夜生活感到小小的激动。
突然,沐霏的手机响了一下,一条未读短信。
然而并不是他发来的,他依旧没有任何音讯。已经离约定时间过去了20分钟,或许他忙着什么事忘了吧。
还是他在故意捉弄?不会吧,他应该不是这样的男生。
沐霏双手搓着膝盖,忽然发现,前面灯下的长椅上放着一个粉红色的物体,好奇驱使她离开座位......
这是一个方形的礼品盒,包着粉色的装饰纸,蓝色的丝带扎成一个蝴蝶结,蝴蝶结的中央用烫金封住,上面印着:ForLily。
Lily不是我的英语名字吗?这是给我的,他来过了?
沐霏坐下,拆开包装,里面放的是一个木制的盒子,盒子上有些划痕,看上去不是那么新了。她将盒子打开,清脆悦耳的音乐传出,盒子中心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小人在旋转。
这是一个八音盒。
沐霏细细聆听,这乐曲里似乎少了一拍,她看着一眼盒子内的红色丝绒,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尘灰。
她打开手机,寻找他的头像,想问问他,是不是他送的。
但是,自己已被他拉黑......
莫名其妙......
寂静的夜晚突然被远处响彻云霄的消防车警笛打破。消防车的笛声由远及近,那近乎撕裂耳膜的声响也迅速向前驶离。
沐霏这才回过神,她看了眼手表,快速起身,这奇怪的八音盒怎么处理?先带走吧,既然是给我的。
沐霏快步向家走去。
还没走进小区,就听到了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几名消防员在小区外的消防栓上接着管子,树叶折射出一闪一闪的红色光芒,尽职地充当起危险警报灯。
一阵不详之感突然涌入心头,沐霏向家二楼的那间屋子望去。
火光冲天,燃烧的窗帘好似火舌般在空中肆意挥动,那间屋子在迷蒙月光的照耀下,刹那间突变成了一只绝望而发怒的火烈鸟,惊叫出阵阵爆裂声。
消防员奋力用水柱压制这只可怕的怪物。
沐霏发疯似的扒开人群,寻找她最熟悉的身影。
母亲摊坐在地上,被两边的邻居拉着手臂,脸上满是烟熏与泪水的痕迹。
她抬头发现了沐霏,眼泪失控般夺眶而出,“沐霖,我的沐霖,她还在里面。”
沐霏蹲下身搀扶着母亲,回头望着那间烧起来的屋子,正是沐霖的房间。
那扇常年紧闭的窗户现在却敞开着,烧黑的铝合金支架苦苦支撑着已被高温炙烤得如烂泥般瘫软的塑料框架......
“沐霖,我的沐霖。”母亲呆滞地看着地板,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