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赤脚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顾绅摇摇头。
赤脚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顾绅道:“我从不喝苦的茶水。”
赤脚说道:“所谓苦尽甘来,施主难道不愿意吃苦……”
顾绅道:“我喜欢甜酸口。”
赤脚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顾绅道:“因为我还失败过。”
赤脚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好多年没出现在脸上的。
他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失败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衰老多褶皱的的脸突然狰狞起来。
但现在他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青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狰狞的脸。
顾绅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赤脚的脸。
夕阳更黯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他并没有在看着顾绅,而转身望向一枝梅。
顾绅正在看着他。
顾绅道:“你失败了?”
赤脚咬着牙,嘎声道:“那不是失败,那是绝望。”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遁入空门了十九年,我失去了所有。”
顾绅道:“得到了又如何?”
赤脚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他还活着,我决不再穿鞋。”
一枝梅道:“为什么?到底他是谁。”
赤脚道:“因为我的一生,杀孽太重。”
顾绅道:“你和赤脚庙不是正配?”好听的声音从他略薄的唇流泻而出。
赤脚道:“当然不是。”
他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疯神刀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他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出家人能说出口来的。
顾绅听他说下去。
赤脚道:“我最拿手的就是杀人,所有跟我有过节的人,所有正眼看我的。”
“他是个杀人魔鬼,一个恐怖杀人狂?”
这句话一枝梅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疯神刀”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对这件事,一枝梅曾听他父亲说过。
他那时候,杀人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杀完人后,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赤脚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他一件事!
“封小娥真是你的女儿?”
赤脚冷笑道:“当然是。”
一枝梅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赤脚想了想,道:“哎,都是报应。”
顾绅道:“立地成佛?罪业就能消了么?”
赤脚恨恨道:“我已常伴孤灯?难道还不够么。”
顾绅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呕心。
赤脚却大声道:“你不见我赤脚着地,只因为杀人太多,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他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我本以为心里会好受些,谁知……!”
顾绅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恩的人实在太多。
赤脚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
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他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正是你杀人的代价。”
顾绅转身走了出去。
赤脚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顾绅没有回头。
赤脚嘶声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顾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的谩骂声。
“赤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生命的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顾绅踏着厚厚的积雪,穿过这满院风雪,走下石阶。
赤脚庙的夕阳已沉落。
雷倾雪跟着他走出来。
雷倾雪!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哦,我有宝宝了。”
顾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他还快兴奋的笑着。
顾绅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真的,是双胞胎。”
雷倾雪娇嗔道:“什么啊?”
雷倾雪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我们的宝宝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顾绅兴奋的叫道:“太好了。”
雷倾雪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想,现在要孩子。”
顾绅的声音从他略薄的唇流泻而出,道:“为什么?”
雷倾雪道:“我要报仇。”
顾绅道:“我们的孩子不妨碍你报仇。”
雷倾雪道:“不,我不想我们的孩子闻到血腥?”
顾绅道:“不想。”
雷倾雪皱眉道:“你能原谅我么?”
顾绅不响。
雷倾雪道:“你在生谁的气?”
顾绅道:“我自己。”
雷倾雪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顾绅清脆而且带著笑意的声音,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气?”
雷倾雪圆润的双颊红通通的带着暖意,一双乌黑的眸子异常的明亮,瞅得他心慌,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顾绅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报仇的。”
雷倾雪道:“不是你的错?”
顾绅道:“就是我的错。”
雷倾雪道:“好吧?”
顾绅的心狠狠地揪痛了起来,道:“为了我们的孩子?倾雪,放下仇恨。”
雷倾雪道:“我不能?”
顾绅道:“你可以的。”
雷倾雪道:“那么你要怎么样呢?”
顾绅沉吟着道:“我会查到于满棠的。”
雷倾雪在听着。
顾绅脸上是邪魅的笑容,道:“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出名的杀手,叫做银翼杀手,他虽然有帅气的外表,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死在他手上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顾绅道:“在那一战之后,他也忽然失了踪?”
雷倾雪道:“不错。”
顾绅小心翼翼的道:“我会在你生下我们的宝宝之前杀了他?”
雷倾雪道:“一定。”
顾绅斜睨了她一眼,道:“但你必须要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宝宝。”
雷倾雪道:“嗯。”
顾绅道:“你相信我们么?”
雷倾雪道:“因为除了你外,我还能信谁。”
顾绅望着那张甜美娇俏的脸蛋,他的心就彷佛被人紧捏着,好痛好痛,道:“首先我得保证你没事。”
雷倾雪摇摇头道:“我可以照顾我自己。”
顾绅道:“你确定?”
雷倾雪道:“我可以。”
顾绅道:“很好?”
雷倾雪道:“他是个职业杀手,听他的绰号就可以知道他是个很了不起的杀手。”
顾绅道:“关键是,我上哪里找到他?”
雷倾雪一双黑眸骨碌碌的瞅着他,道:“你有什么办法。”
顾绅道:“你知道我是谁?”
雷倾雪点点头,道:“你是顾绅,狗头。”
顾绅沉吟着,道:“那不重要。”
雷倾雪甜美的脸庞闪过一抹他无法理解的神色,然后道:“那是什么。”
顾绅带著笑意的脸上,更显得他清爽而优闲,道:“雷倾雪的男人?确切的说,你孩子的爸爸?”
雷倾雪忍不住翻白眼,道:“你在突出我么。”
顾绅脸上是殷勤的笑容,道:“你是最棒地?我明天一早下山。”
雷倾雪优雅起身,昂起小鼻子傲慢的点点头。
顾绅道:“那件事很重要?”
跳蚤问道:“那件事很重要?”
顾绅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跳蚤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为难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给你订火车票。”
顾绅道:“哦?”
狗蛋道:“我和你一起。”
封小娥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狗蛋的手。
狗蛋道:“我必须去,尤其是顾家的事……”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你放心,我一回来就来看你。”
顾绅说道:“好吧,狗蛋和我一起去,其他人都留下……。”
纪骁龙道:“我和你一起!”
一枝梅眨着眼,道:“我也去。”
顾绅道:“够了,纪骁龙和我一起。狗蛋留下。”
狗蛋道:“为什么?”
顾绅道:“封小娥需要你,还有你小侄子也需要你,你要保护好你嫂子。”
狗蛋奇怪道:“什么啊。小侄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封小娥接着道:“倾雪姐怀孕了?是么。”
雷倾雪娇笑道:“是。”
狗蛋道:“所以我要留下?”
顾绅点点头道:“杀一个人,并不需要要太多人……”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保护她们却需要你。”
雷倾雪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温暖。
又过了很久,狗蛋才黯然叹息着,道:“好吧,我同意。”
一枝梅接着道:“我也和你们一起。”
顾绅道:“你不能去,小松山不能没有你。”
一枝梅道:“你……你难道要把我和骁龙分开?”
顾绅道:“我和倾雪同样也要分开一段时间。”
一枝梅道:“为什么?”
顾绅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她是我儿子的妈妈,我需要你陪着她。”
一枝梅忍不住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地?”
顾绅道:“你爱骁龙,我是骁龙的师父。”
纪骁龙说道:“一枝梅,听师父的话?”
一枝梅轻松自若的道:“好吧。”
顾绅道:“何况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于满棠死而已。”
夜更深,星更稀。
顾绅已感觉出雷倾雪内心的不安,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我们早些休息。”
雷倾雪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你身边,还是睡不着。”
顾绅道:“为什么?”
雷倾雪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顾绅道:“你在想些什么?”
雷倾雪道:“担心你,只担心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三天三夜不能眠了。”
顾绅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雷倾雪的双眸气得像要喷出火,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顾绅道:“奇怪?”
雷倾雪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你早就知道,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顾绅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雷倾雪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顾绅一双眼慵懒地睇向雷倾雪,道:“因为我们一直在对付日本鬼子。”
雷倾雪道:“现在并没有结束?”
顾绅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对我而言已经结束。”
雷倾雪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顾绅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雷倾雪道:“当然有法子。”
顾绅道:“你说。”
雷倾雪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顾绅笑得很邪气,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害怕,你信不信?”
雷倾雪柔润的嗓音道:“不信,你根本不会害怕。”
顾绅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雷倾雪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顾绅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我真的很自信,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雷倾雪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顾绅道:“什么事?”
雷倾雪道:“我走后你不开心,对宝宝很不利。”
顾绅道:“你的这个方法并不好,但是我接受。”
雷倾雪道:“所以我去了之后,你一定要开开心心。”
顾绅笑得很邪气道:“你的意思是说……”
雷倾雪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必为你担心。”
顾绅点了点头。
雷倾雪道:“你想不想要我陪你去?”
顾绅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想!”
雷倾雪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担心,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顾绅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你不去,始终还是不放心。”
雷倾雪道:“那么……”
顾绅打断了她的话,道:“那么你就和我一起吧?”
她仰着脸,欣然道:“真的,你同意了?”
雷倾雪道:“我不同意,你能开心么?”
顾绅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雷倾雪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顾绅“哦”了一声,道:“是吗?”
雷倾雪道:“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顾绅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行色匆匆……。
顾绅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顾绅的身旁是雷倾雪,还有纪骁龙和一枝梅。
顾绅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肚子已经咕噜的叫起了。
在目前这一瞬间,顾绅四下踅摸,想找的已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队日本兵。
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紧闭着的,冬天的窗要是开着那一定是屋里太热。
这队日本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道旁的,是个长髯的老人。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自从老人在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日本天皇下诏投降的惊人的惊人消息;可是这里的日本兵还在负隅顽抗,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令人愉快的。
现在老百姓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究竟是要怎么样?做垂死的挣扎?”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他竟是个少佐,一个很年轻的长官,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长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恐怖。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魔鬼。
雷倾雪紧紧的跟着顾绅,走到街角,就站住了。
“嘭!”突然一声枪响,有人突然大声叫道,“八嘎,天皇圣战万岁!”
纪骁龙听他在歇斯底里的狂叫:“大日本皇军是不会投降地。”
少佐身后的一个面目狰狞的军官,“嘭,嘭”日本王八盒子把那个少年军官打死在当街,接着她向百姓和日本兵开枪。
他自己并不想甘心失败的,但少佐却已经厌战!
顾绅立即抬起枪,道:“混蛋,去死吧?”“啪啪,啪!”
面目狰狞的军官连中三枪,口中流出污血,道:“圣战万岁——。”
纪骁龙用日语道:“很好,你们还不投降。”
一个负隅顽抗的日本兵,想端枪,一枝梅用枪和他对话,道:“你找死?”
其余的日本兵立即放下武器,无力的跪地道:“我投降。”
突突一梭子冲锋枪响,苏联红军来了,道:“缴枪不杀。”
一枝梅也紧握着她的枪,道:“怎么来了。”
一枝梅的脸突然抽紧。
顾绅道:“我们胜利了!”
突然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叫道:“狗头,是顾老板!”
那女人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顾绅、雷倾雪转过头,惊讶道:“毕依莲,你,你也来了!”一枝梅的心已在抽紧。
一枝梅的眼晴流露出惊讶,怪声道:“你们居然认识军官。”
她瞪大了眼睛,“毕依莲!她居然是苏联军官!”,瞪着顾绅、纪骁龙。
长街两旁的窗户突然打开,“噼里啪啦”的炮竹轰鸣起来。
风吹散了硫磺的烟粉,却吃不散喜悦。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幸福的喜悦!
雷倾雪高兴的抱住毕依莲,笑着道:“太好了?日本鬼子投降了?”